洛桑城
月上枝梢,平日灯火辉煌的夜市今夜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街巷间挂起的灯笼飘摇在暗沉的夜色中,惨白的月光下。
“呼呼……”
一身穿灰布的少年怀中抱着包袱在巷子里飞速奔跑,他一手紧紧压着怀里的包袱,一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飞跑中脚步也尽量放轻,生怕惹出什么声响。
身后似乎传来阵阵呼唤,但他不敢回头看。
不知跑了多久,少年灵活钻进一条巷子里,躲进熟悉的房子,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他背靠着门缓缓坐在地上,额头上的密汗顺着少年的眉眼、下颚,一路滑进衣襟。
屋中实在简陋,只有最简单的几件家具物什。木窗关得严实,屋外的月光照不进来,少年便摸黑擦开火折子,点上油灯。
过了许久,他仿佛才有一点实感,盯着摇曳的烛火,无意识搓了搓指尖,再拍了拍自己的脸。
他怎么就忘了,今天是中元。
少年名木连,爹娘外出送货,将他丢在家好几天了,木连也习惯了时不时独自一人的生活。
也是往年这个时候爹娘在家,他虽对近年来中元愈发明显的异端有些耳闻,却不怎么记日子。
而今年碰巧爹娘出门,此前两人也对木连耳提面命过这一天的忌讳,让他晚上不要贪玩早些安歇在家,可偏偏,他忘了记日子。
这异端事,终究给叫他碰上了。
木连本来在陈记买了些糕点,恰时老板关了门,恍惚间却见一个身穿寿衣的老人家杵着拐飘了出来。
老人家很是面熟,他和蔼地向木连磕唠:“哎呀,是小连子,今天这么晚了也来买糕点呐。我儿也真是的,都这么熟了,这么点糕点居然也不多送你一口……”
他似是往常般敲杵着拐杖对着儿子念念叨叨。
木连见状嘴快过大脑,立马答应道:“陈叔是做生意的,多给了不合适,再说我也是有钱的。”
少年脑子有些迷糊地想:这老人家、陈爷爷……好像、两个月前……去世了……
不知哪来的钱灰飘出来,木连打了个喷嚏,迷蒙蒙的大脑瞬间清醒了,他眼看老人家原本鲜活的皮肉色泽枯瘦成青灰,老人家慈蔼的笑眼越睁越大。
木连不切实际的恐怖感终于成为现实。
他听见枯瘦的鬼影笑得瘆人:“小连子……原来你……看得见我呀。”
“那你……帮爷爷一个忙……可好?”
幢幢鬼影叠在眼前,木连平生都没今天那么灵活,发懵的脑子屏蔽一切恐惧,撒腿就跑,往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跑去。
但在途中,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风不知何处起,吹着烧过的纸钱落满空荡的大街,像灰色的雪。
世界好像被沁骨鬼气所侵蚀,没有活人的气息,冰冷如月色。
逐渐地,影影绰绰的鬼魂凝出了实影。
吐着长舌,面色青白的。
面容糜烂,身披镣铐的。
肢体残缺,纵血横流的。
白骨森森,鬼气冲天的——
——百鬼夜行
各类畸形的鬼魂们游荡在街巷间,他们似乎各有各的去处,出来时或多或少捧着钱币,有些甚至换上了新衣。
鬼魂们看见了这个惊慌奔跑的少年,但意外的,他们并没有追上来的打算。
他们交谈着,声线仿佛也被浸透森凉的气息,言语森森地说着:
“这个时间居然还有活人没有回去。”
“别看了,他可是活人,这个点最碰不得的。”
“怎么就碰不得,一年难得出来一回……”
兀地,一个老头追着少年飘去,嘴里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从这熟悉的追逐中,众鬼司空见惯能够猜出几分缘由来。
大多数鬼魂捧着子孙朋友烧来的冥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讨论:“是新死的鬼吧,明明穿着子孙烧过来的新寿衣,却还去扰活人。”
“那老头鬼追不上还好,但若是追上了,扰了活人的生魂,搞不好马上就有人来抓他了。”
“哎,这事怎么说?谁能来抓鬼啊。”那鬼好奇问,他也是才死不久,又无人牵挂。
碰巧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动静,暗沉的鬼气萦绕着那条街,似乎是一个凶恶的鬼煞惹出的动静,随后倏然又是一阵金光,只见几个穿着统一服饰的年轻人使着刀剑井然有序地对付着这只怨气冲天鬼煞。
不消多时,那只鬼煞在自己的一片哀嚎怨气中消散。
被问的那只鬼抖了抖肩膀,努着下巴示意那只鬼:“喏,敢闹事的鬼就是那个下场。”
新死的鬼眯着眼睛瞧着那些人的服饰:“有些眼熟。”
“那当然了,他们就是近几年设立的镇邪司的人。”
那鬼道了一声“原来如此”,也飘然离去。
众鬼在夜间游离,空荡荡的街巷飘着细碎成灰的纸钱,黑暗中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事物细细观察着,它们也游荡在洛桑城中,不知充当着什么角色。
明月渐渐攀升,少年家中,木连初初松了口气。
陈家的老鬼急匆匆找到木连的家门,他的身形越来越飘忽,一瞬穿过薄薄的木门,他沙哑苍老的声音响彻少年耳畔:“你……竟不愿意吗?”
森森鬼气从陈家老鬼身上溢出,攀上少年的皮肤,刺骨的冰冷与疼痛炸开,木连恐惧痛呼:“不、不,你走开!”
“痛、痛!好痛!呃——”
陈家老鬼的鬼气困住少年,他青白枯瘦的鬼手抓着木连肩膀,不甘的鬼气蚀破了衣服,哀怨的声音萦绕在他耳畔:“我还有个遗愿,小连子你帮帮陈爷爷。”
“很简单的,看在爷爷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份上,你忍心让你陈爷爷在底下也不得安生吗?”
木连挣脱不得,直抖着身子,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但陈家老鬼这副鬼样子实在吓人,木连硬是不敢动弹。
陈家老鬼见小孩乖了,稍稍满意地缓下语气:“爷爷我请你办个事……”
“好、好,爷爷你能不能松、松点,好疼……”木连眼泪啪嗒啪嗒掉。
陈家老鬼咧嘴笑道:“那爷爷我……”
咻——
破空声传来—
一张定鬼符稳稳贴在老鬼身上,老鬼顿时被定住了身形,缠绕的鬼气瞬间消散。
一女人凭空出现在屋内:“原来是老糊涂的鬼,我说怎么敢在我镇邪司管辖的地界闹事。”
女人长相分外美艳,像话本里的精怪,却是穿着严谨正式的官服劲装,黑底蓝纹,衣装不俗,眉眼间尽是不可侵犯的严肃正气,这种气势,老鬼只在那些大官身上见过。
她动作娴熟地掏出缚鬼绳,三两下将老鬼绑了,老鬼惊骇又动弹不得,生怕眼前的大人是个灭鬼的行事,只能敛声屏气地求饶:“大人,明鉴呐,老鬼我只是委托认识的小儿给我烧件东西,没有侵害活人。”
他转头就向木连求证:“是不是啊,小连子,爷爷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木连在脱困的瞬间躲到门外去了,根本不敢往里看,陈家老鬼这么一唤他,木连气都不敢出。
女人冷哼一声:“侵没侵害活人还用你解释,当我瞎了?鬼气都侵入活人身体里了,若是不驱散鬼气,怕是帮你烧完东西没几天,这人就得归西,你下几辈子就投畜生道去吧。”
“还有,你要烧什么东西托梦不会吗,最新款的寿衣都穿身上,我可不信你的子孙没给你烧好东西。”
老鬼惊恐辩解:“我、我死时让我儿烧的宝贝,他都没烧来,我心难安啊!”
女人不由得呵笑道:“除了纸,你儿子烧什么你都得不到。”
她力气似乎极大,拎着老鬼的脖子就往腰间的口袋里塞,拳头捶了好几下,人大的鬼眨眼间就进了巴掌大的口袋里。
女人出了门,瞧着蹲在门口瑟瑟发抖的木连,他身上的鬼气在皮肤里渗来透去,青白中透着黑,是很典型的鬼气入体之症。
女人忙拍着少年的脸:“喂,你别死啊。”
这时赶来几个与她穿着统一服饰的年轻人,为首的向她报告:“千姐,东街暴乱的鬼煞已被抹杀,西坊的也差不多了。”
千锦将脸上泛着死气的木连交给旁边的人,吩咐将其带回镇邪司和之前的人一同安置好,皱起纤秀的眉毛:“北街我在管,南路的情况怎么样。”
“呃……”
女人一看他磕磕绊绊的就知道这家伙不清楚那里的情况,气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颜八你的职位是不想要了吧,不想要正好,我看最近来的那个墨十九就挺好。”
颜八脸色铁青不敢吭声。
“谁知道南路现在的情况,不知道的现在就可以赶过去了。”
话音刚落,齐刷刷走了一片人,看得千锦‘哈’了一声。
她的目光转向留在原地的吴三,后者接收到眼神中的信息,声音冷静语速不迫道:“千姐,南路那边目前有三只鬼煞,颜八让墨十九和陈三七去处理。”
千锦:“我们过去,边走边说。”
她身形一矮,敏捷灵巧地跃上房顶,燕落无声。
但吴三身为镇邪司的人也是丝毫不差,紧跟其后:“今晚中元,阴间鬼怪数量比去年增加了不止三倍,但祸害人的鬼怪在洛桑城就有十八起,南路是闹市区,富贵人家居住的府邸不多,也没有太多乞儿,鬼怪含怨杀人的事故不算多。”
千锦“嗯”了一声表示知晓,又问道:“颜八这个人最近有些不安分,你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
她又补充道:“简略些。”
目的地不远,吴三想起此人,评价道:“急功近利,又嫉妒新人。”
‘急功近利’这点千锦是知道的,重点在后面的这个新人上。
最近通过考核加入镇邪司的就这么几个,其中要论优秀到让颜八不顾中元节万鬼霍乱给人安排这么个难办差事的,就只有墨十九一人。
至于陈三七这个新人,估计是被颜八拉去凑数的。
她道:“知道了,过了这中元,司内也该论功行赏了。”
南路街
墨云修单手持剑,面容冷冽地看着眼前两只鬼打起来,等了一会,他才偏头向身旁的陈三七问道:“你还有缚鬼绳吗?我借。”
陈三七这才反应过来,忙掏出备用的缚鬼绳递给他,这绳子价贵又量少,镇邪司普通成员一人只有一捆,前不久才发的。
墨云修的缚鬼绳已经用掉了,严严实实地绑着一只肥硕的巨鬼。
而眼前这两只鬼怪,本是双双赴死的一对怨侣罢了,生时相互折磨,死后也不省心,化鬼闹事,从此私事变公事,小事成大事,墨云修索性将他们一齐捆了,省得他们的生死决战祸及旁人。
之后墨云修和陈三七本是捆好了业绩刚准备打道回府,却见颜八等人一脸憋屈地赶来。
这是视察工作?
墨云修面无表情负剑而立,看着很有范,陈三七知道这个和他一同进入镇邪司的人,非常厉害还喜欢间歇性装酷,而一旦装起酷来就仿佛没有了情商,让人有些不解。
于是陈三七主动上前一步,并疑惑挠头:“颜八兄,你们怎么来了。”
“看你们做得怎么样了,”颜八有些不耐烦,不就是不知道南路的情况吗,这有什么好知道的,南区比起其他三个地方不知道安全了多少,扔给两个新人又出不了什么乱子。
他语气有些讽刺地刁难道:“整个南路有多少鬼怪调查清楚了吗,霍乱的鬼怪都收服没有……”。
身旁的司卫本想悄声让颜八收敛一下,本来这事若不是颜八强硬的自作主张偏要墨十九去处理南路的鬼怪,他们也不必一齐被千司首责骂。
千锦虽身为女子,却是在昭兴年祭祀后出生的人,那年之后,万物有灵,明启的孩子中有一部分人也渐渐出现身怀奇异的神童,或是力大无穷,可举千斤,或是有如神速,可日踱千里。
千锦便是其一,她的奇异之处没人说得清,据说可力压在场所有人,本是要成为帝王身边的贴身侍卫,却不想那位转头设了个镇邪司,让多少身怀奇异想要入朝施展才华的文才武汉都并入其中。
凡明启人口聚众的大城繁市,皆设有镇邪司,而每一司,有司卫数十,其中不乏身怀奇异、惊才艳艳者。
千锦在洛桑的镇邪司中,综合能力实力可排前三,再由一些原因的推动下,她成为了司卫之首,被普通司卫尊为‘千司首’,只有能力排名与之相近的人才可唤上一声‘千姐’。
千司首一声,可直接将排名第五开外的人处置掉,所以他们不敢忤逆她的意思,纷纷劝诫着颜八收敛着点自己的脾气。
话还没说完,近了,几人才看见两人身后捆着的三只萦绕着森森鬼气的青白怨魂。
才听见间歇性有嘴的墨十九冷声道:“南路今夜出现鬼怪一百三十八只,闹事者有三,皆已抓捕。”
他们看着那肥头大耳的怨鬼一时无言,身上检测鬼怪鬼气的器物纷纷发出警报,这只怨鬼的级别已经达到了叁级。
可……他们两个人就解决了?
千锦和吴三此时也姗姗来迟,看着两人连道‘不错’。
其他司卫连忙让开一条路。
陈三七却是连连摆手:“呃……别这么看我,这些都是墨十九干的!”他这两天才知道镇邪司见不得人的正事是干这种危险的行事,他练胆都来不及,哪敢这么快就开始抓捕鬼怪。
墨十九当时拔剑第一劈,一剑当鬼头的架势让陈三七惊为天人,深感自己是个废物,此时的他是万万不敢居功。
千锦当然知道不是陈三七干的,看他的排名就算知道了,而且陈三七并不是抓鬼的料,这小子只适合做文书工作。
没错,千锦看过他们的考核记录,陈三七在文字方面的能力比他那弱鸡身体能干的事要强太多了,他是天生的文书,过目不忘只是开胃小菜,他真正的能力若练起来可堪比一个能行走又能自动处理文书的藏书阁。
颜八居然把这种人才用来抓鬼?
千锦内心活动丰富,面上却看不出分毫。
“好了,这三只鬼就交给我,之后会换成相应的奖金发放给你们,”她这么对两人道,眸光转向墨云修手中的长剑,寒光湛湛,削铁如泥,赞道:“是把好剑。”
“后半夜中元结束,绝大部分怨鬼会消失,但我们不能松懈,今晚所有人,值通宵。”
她将所有人再次分为五组,一同在洛桑城内巡逻到天明,中元节万鬼夜游彻底结束。
第一章已大修完,如无意外以后不会再修(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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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元(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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