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腰间裹着红绸,那道门槛走了没有几十遍也有十几遍了。
江一川也没听到什么所谓的铃铛声。
反而听到门外有行人窃窃私语,“这是预备要上门提亲吗?也是,祝府那一群姑娘也到出阁的年龄了。”
“祝家少爷也到年龄了。”
“你瞧清楚些,这是个小郎君…他这是害臊了不敢进去?”
“将自己捆着作为聘礼…还挺罗曼蒂克的。”
…
行人的声音并不大,但江一川初开灵眼,明目达聪,逖听遐视。
祝白打了个哈欠,见江一川耳朵都热红了,心下稍定,叫旁边为他端茶遮阳的姑娘,“去给师兄端杯茶,让他回来吧。”
却见回转的江一川端着茶盏,跟在那踏出门槛又踏进门槛的姑娘身后,神情凝重惊讶。
说出来的话也改了,“阿白,我没听到铃铛声…我听到了。”
好在已经进了门槛,祝白微微绷紧的脸色和缓下来,带了几分和人分享稀罕事儿的八卦,“你听到了?怎样,是铃铛对吧?”
一个人听到怪害怕的,可两个人听到,虽说是个武力值也就是的师兄,却让这件颇具恐怖意味的事情瞬间变了味,成了小女生嘴里的小报。
江一川皱着眉,脸色复杂,完全没有阅读八卦小报的自觉。
他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嗓子,轻声说:“我听到,那个姑娘的身后有铃铛。”
祝白如果是只猫,江一川这句话能给他吓得炸成一团毛球,再直接跳到屋顶上去。
惊悚之后,祝白脸色就很差了。
怪不得那日听到的铃铛声时有时无的,祝白万万想不到,这玩意竟是认人的。
江一川也没想到。
这可比祝白说的那些睡前故事刺激多了。
桃色小报立刻转法制频道,祝白薄薄的眼皮掀起一道凌冽的弧度,连身姿都显得肃穆慎重起来。
他严肃道:“师兄,不能放任那铃铛猖獗放肆,我们得想法子把它干掉。”
那语气,跟当初说要干掉那只胆大包天叮他脸的蚊子一样一样的。
袖子被祝白拽了拽,江一川应了一声,迟疑道:“可是阿白,我们要怎么把它干掉?”
这是个好问题。
祝白完全没认真想过的好问题。
但现在想也是来得及的,祝白全神贯注穷思极想,终于开口,“用唢呐成么?弄十个八个唢呐对着它吹,一定能给丫当场震晕!”
江一川:“…”
小师弟郑重其事的样子还是蛮唬人的,就是方法委实潦草随意了些。
真用上十个八个唢呐,谁先晕都还不一定。
而且祝白这前后截然不同瞬息万变的态度,也让江一川也忍不住多想。
想祝白他明明在很久之前就听到的,却直到现在才慎重对待,而且明显是因为铃铛跟着家里的一个姑娘才慎重对待…
先前只有他能听到,祝白就不害怕铃铛是跟着他自己的吗?
想来也是怕的,江一川仔细算算日子,自己担任祝白睡枕这一要职便是从那日开始。
可如果害怕,为何又放任自流,不管不顾呢?
江一川从有记忆开始,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父亲种庄稼,他投身于送走了祖祖辈辈但历久弥新的田野,每天脑子里除了吃饱饭,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让田地里长出茁壮的庄稼,不要生野草,如何扎个狰狞的稻草人吓走山里出来的野猪。
来了祝家,江一川没什么长进,言机是个半桶水,带孩子半懂不懂的,基本除了对他念经就没做过别的事儿,念着念着还半路跑了,把他留下来给师弟端药陪睡穿衣裳,江一川觉得自己伺候祝白比他娘伺候新出生的小弟还周到——是了,祝白觉得自己是江一川的老太爷,江一川也觉得自己是在奶孩子。
重点是,长这么大,江一川诗词歌赋学了,经书周易看了,但也只限于此,从他初次见面傻不愣登对着祝白连着两声抑扬顿挫的师妹师姐,就能看出来他本质是根木头。
木头别说去琢磨祝白的心思了,就祝白身上那股时不时冒出来的忧郁劲儿,他都看不明白,只把那归于城里人独有的气质。
所以当这些念头浮光掠影地经过,他想不明白,也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但其实并没有想多。
祝白从不放过一点作死的机会,哪怕想一想,也不能少了。
走着走着,他身上那股忧郁劲儿又冒出来。
他觉得,倘若铃铛声真的是跟着他后边,倒也还好了。
祝大少爷山珍海味吃过了,荣华富贵也享受到了,更没什么执念没什么**,他为人一世感觉十分够本,原就是随时可以安详闭目含笑九泉的。
但从小到大从头到脚从早到晚地受病痛折磨,求死的念头就随着日久天长,愈发强劲频繁起来。
具体表现为喝口苦药就不想活了,睡得不好也不想活了,就是走路上摔一跤,他趴地上还要先不想活了再想着这儿那儿好特喵地疼,要是铃铛真来害了他,还省得祝白总需要瞧着日历选日子——去见阎王爷的良辰吉日。
纵然如此,也不影响娇气惯了的他怕疼怕鬼怕虫子。
唢呐一计被无情否定,祝白新的剿灭铃铛精计划,就从言机留下的那一本符咒大全开始。
丢下煞气十足的刑罚大全和五颜六色的江湖各种录,从一堆七零八落的青色符纸堆中,祝白找到了师父给的符咒大全。
祝白的书与江一川的书也是同书不同命了,江一川日日看书,那书虽烂,也是原先怎么破烂如今就怎么破烂,不像祝白的,破烂之余,还显出一股疏于保养翻阅的沧桑和枯槁。
而祝白将符咒书从头翻到尾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解决之法。
当然,谁按照“能制住专门跟在姑娘身后响的臭流氓铃铛”地找,谁都找不到。
祝白就放过自己也放过那书,返回来仔细研究了一下他学得唯一滚瓜烂熟的心想事成符,但也没辙,这符咒至多也只是将受法者的形态进行更改,就,将一个铃铛精变成个披着□□样兔子样壳子的铃铛精。
那再怎么办呢?
很简单,祝白给家里的姑娘们下了个门禁。
禁止出行。
最安全的法子,就是苟着。
祝白是能依仗谁就依仗谁,不能依仗了就等有了能依仗的对象再去依仗,反正独立行走是万万不能的。
他把言机留下来的书都略略扫了一眼,大概弄明白了那铃铛是个什么东西,要么是个散得看都看不到的鬼,要么就是个术法浅薄没修成人形的铃铛精。
虽然也恁不掉,但也都不是很厉害的样子,祝白想得很明白,言机八成是在祝府里镇了个什么妖邪勿近的宝贝,所以它进不了门,既然如此,都在府里不出去就万事大吉了。
出去做什么,府里有吃有喝的,一切等老头回来再说。
祝白说是说了,但姑娘们正是贪玩的年纪。
几个贪玩的姑娘踮着脚,磨磨蹭蹭悄悄咪咪地正要跨过那门槛,脚未抬起,就听后方的阁楼镶着彩色玻璃的窗子“吱呀”一声,少年熟悉懒散的声音传来,“哎,姑娘们,我瞧见了,你们几个是要往哪儿去呢?”
祝白就坐在二楼落地窗边,因为爱美只穿着单薄的粉色长衫,膝上铺了软软的绒毯,他推窗子的手还未收回去,江一川坐在案前,把他那因动作滑落的奶杏色搭肩往上掖了掖。
若不瞧他那如捉着耗子似的猫般得意洋洋的笑,此情此景,谁不叹一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郎情妾意呢?
姑娘们叹不出来,她们欲哭无泪地站在祝白跟前,又心虚又委屈。
一个姑娘率先开口,委委屈屈,“少爷,我就是想吃西芙记的糕点。”
便就开始了。
“少爷,我就是想出去走走,放放风筝。”
“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少爷,总在家里不无聊吗?”
“少爷,好少爷,你不心疼我们了吗,都快半个月了,就放我们出去转转吧,哪怕养在笼子里的小雀,几日也要放一次风呀。”
…
祝白都要给他们叫老了,不过他这可心疼不出来,“吃什么糕点放什么风筝,家里没有么,非要出去,出去做什么?无聊不如上来找我,少爷我陪你唠唠嗑谈谈心,为你的心灵放风。”
祝白一张小嘴可能说,从天南地北扯到地北天南,别的都好说,反正就是不让出门这点,态度是少有地强硬。
一波儿姑娘都聊了个遍儿,江一川在旁边一沓子书也读干净了。
等姑娘们焉哒哒哭唧唧地离开阁楼了,江一川给祝白倒些热茶,想了想,还是将疑惑许久的一个问题给问出来了,“阿白,你为什么叫她们姑娘?”
祝白看他,一脸“这也需要问么”的诧异,“至多不过二十,至小也过二八,这个年龄段叫姑娘最合适…吧?”
顿了顿,祝白补充道:“前几年还是叫小丫头的,等再过些年头发白了,也可以叫老太太。”
江一川:“不是,我是想问,她们没有自己的名字吗?就像我叫江一川你叫祝白一样…她们为什么没有名字?”
进了祝府之后,江一川一直都是入乡随俗地跟着姑娘姑娘地叫,他起初还以为这是京都里什么约定俗成不需宣之于口的习惯,但后来怎么想都不对,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祝白哼哼唧唧地说:“因为我取名字不好听。”
江一川很不明白:“…可这个也是姑娘那个也是姑娘,你不会叫混吗?她们不会弄混吗?”
祝白:“…”
事实证明,会叫混,也会弄混。
要不然祝白身边总是一来就一群姑娘呢,他随口唤一嗓子,能有四五个姑娘应声。
当然,这也曾在学堂里为他带来不少羡慕嫉妒的目光。
祝白不知道怎么说,就清清嗓子开始擅长的瞎编胡诌,“名字不都是要父母长辈取吗?我一不是她们父母而二不是她们长辈…”
再迟钝,江一川也知道这是祝白不想说了。
他“啊”了一声,“我不是故意问的…我就是…我就是突然想到…对不起。”
果然多说多错,猛然发觉自己忘了形过了线,江一川干脆利落地闭上嘴,只一双强装无事发生的眸子里显出些茫然和无措。
胡诌诌到一半,祝白看着江一川,突然觉得很不合适。
他这大师兄,很不合适露出这种表情。
这种在刚来到祝家的那一段时间里,常不小心流露出来的表情。
这给祝白的感觉很不好,怎么形容呢,就像好不容易熟悉了些愿意伸出爪爪让摸一把的小狗崽,现在爪爪飞快缩回去不说,还抱着尾巴试图狂退三千里。
眼前又是江一川把他摁在门里的凳子上,自己往门外走的样子。
祝白觉得自己良心好痛,但瞧江一川微微错开身子往后仰,无名火顿起,又炸毛了。
是了,明明似乎是他欺负了人家,但也不妨碍他要生气。
生气了的祝白扑过去,直接把人摁实了,凶巴巴气呼呼地质问,“你道什么歉?!跑什么跑?!”
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扑倒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师弟似乎又生气了的江一川:“…”
他再是真的有点想跑了。
但祝白抱得很紧,没给逃跑的机会,他赖赖唧唧地发了一通小脾气,被顺着毛,终于跟江一川说了个很寻常,又很不寻常的旧事。
那一群姑娘,其实算是祝白捡回来的,从冰天雪地的沟壑里,捡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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