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艳阳天。
今天是填报志愿的日子。
陈希仁换下家居服从房间出来时,陈晓已经收拾整齐在沙发等她。
“走吧。”
目光茫然地追随着妈妈至玄关,脚步却纹丝未动。
“妈……你也去?”
陈晓看看手机,随口回道:“附中离家好几公里,不开车送你,你怎么去?”回了对面消息,她打开门,“快点,愣着干嘛?”
陈希仁脚步抬起,却是往客厅的方向走。
“时间还早,不用急。我饿了,想先吃点东西。”她一屁股在沙发坐下,抓起茶几上的苹果就啃。
端的是一副气定神闲,注意力却全在余光里的妈妈身上。
“你这孩子……”陈晓再给对面发条消息,放下包,“苹果放了好几天,别吃了。你想吃什么,给你做点。”
陈晓看手机的动作被陈希仁捕捉到,踢来垃圾桶,边吐苹果边说:“噗,妈,我自己去就行,你工作忙,不用——噗噗!不用管我。”
说完利索抽张纸巾擦嘴,以最快速度冲向玄关。
“妈!我出门了!”
嘭——!
陈晓追出厨房门,哪还有女儿的影子。
这孩子……哪只眼睛看她在忙工作了,她明明是——
一番心思尚未囫囵滚完,手机一震,还真被陈希仁说中,来了条工作消息。
她扫了眼,点开另一个联系人名字,拨过去一通电话。
“小文,你先送她过去吧。”
出了家门,陈希仁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小区门才慢慢减速。然而气都没喘匀两口,白灯一晃,路边有辆车打了个双闪。
那辆车往前开了段距离,到和她齐平的位置停下。
车窗缓缓降下。
“早上好,小希。”
薛文坐车里冲她笑。
陈希仁只瞥了一眼,随即大步流星往前走。
真烦,她报个志愿,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在她眼前晃!她就想安安静静平平稳稳地度过今天!
车窗抬升,薛文跟着抬抬眼镜框,驱车跟上。
车速慢慢悠悠,只保证陈希仁的余光里能出现车头。
陈希仁索性偏开脸,加快脚步。
嗡——
瞄眼屏幕,挂断。
嗡——
再挂。
嗡——
陈希仁接通,张嘴就吼:“你到底要干嘛!没自己的思想只懂听我妈的话吗?!”
车还是缓缓地跟着,电话里静了片刻,而后才磋磨出声音。
“不是你妈妈叫我来的。朗城的太阳太毒了,怕你晒了难受。是我想送你,可以吗?”
脚步停下。
车也跟着停下。
没开窗,车玻璃反光,在一大片刺眼的白光角落,薛文扶着手机,与她隔窗而望。
陈希仁用力挂断电话,抬脚要走,刚刚薛文被凶过后依然轻柔的嗓音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算了,太阳是挺毒的。
转身,开门,上车。
目不斜视,陈希仁盯着眼前被太阳晒到滚动的景象,突然嗒一下,遮阳板被人打下,还细心地调了角度,不让一丝阳光晃到她的眼睛。
上下两排牙齿小幅度磨一下,她憋出一声:“走。”
薛文笑着退回去,轻轻柔柔应:“遵命。”
驶往朗大附中的路上,主驾那道目光总是随着红灯降临。
陈希仁抓着安全带往外扯扯,“为什么来接我?别说什么太阳毒,我不信。”向右偏过头,刺眼的光唰一下闪进她眼里。她条件反射闭上眼。
适逢红灯,邻座那道目光再次降临。
她仍闭着眼,在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交替中,身周被主驾那道更烈的光烤灼着,旋即听闻似泉的脆声:
“我喜欢你,想和你搞好关系。”
她蓦然睁眼,却不敢往边上瞥一眼。
“你只是我妈的女朋友,跟我没有关系,不用花时间在我身上。”
“这样啊。”绿灯通行,薛文踩下油门,手指有节奏地敲在方向盘外侧,“虽然以现在这样的身份的与你相处没多久,但我们认识可不止这么点时间。小希,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
又到一个红绿灯口,她们终于没有被拦下,油门下踩,车身从车流中飞过,惊得心脏高高跃起。
薛文的声音随之响起:“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轮胎砸地,陈希仁抠紧安全带,心还陷在慌乱的余韵里,颤动不已。
车开到朗大附中门口,门卫见是陌生车牌,不给抬杠,跑过来敲敲车窗,“干嘛的?”
按下车窗,薛文指指副驾走神的人,温和回道:“我妹妹今天填志愿,我送她过来。”
“哦哦哦家长啊。在这签个字就行了。”
薛文签好递去,门卫放行。
等看不到门卫,陈希仁才自顾自嘀咕一句:“……她才不是我家长。”
薛文听见了,接一句:“嗯,是姐姐。”
“……你烦不烦。”
进校门往右是多媒体楼,填志愿就在多媒体楼三楼的机房。车却左转,直接停进了没多远的停车场。
薛文将车熄火:“时间还早,我第一次来,先带我参观参观你母校?”
陈希仁看眼时间,确实还早。虽说填志愿用不了多久,但万一她妈在这之前来了……
眼前一暗,薛文站她面前微微低头看着她,镜片之下是格外温柔的眼睛,“可以吗,小希?”
两人在校园里穿行。
步至教室。
空荡荡。只剩几十套桌椅、墙上一只挂钟,和下面跟着的“公、勤、诚、朴”校训。
薛文点点窗户:“你坐哪里?”
“高考前是第二排,靠墙那张桌子就是。说是一次月考一换,不过对我来说没什么,就没出过前三排。”
语气里的平淡,让薛文误以为是她胜券在握。
“好学生才往前坐吧,你一直坐这么靠前,很优秀。”
岂料换来陈希仁的嗤笑。
“没这个说法。这是朗大附中,我妈是朗大教授,加上年级主任和我妈认识,所以对我‘格外关注’,就这么简单。”
加倍的关注度,也带来加倍的压力。
做好做差都会被无限放大。
做得好了,随便一个科任老师都能准确叫出她的名字,当众夸赞,全然不顾她是否愿意。
做得差了,课间便消停不了,科任老师找,班主任找,年级主任找,回家了还要听她妈训。不得清净。
“走吧,我不喜欢这里。”
操场。
话匣已经打开,很多话也不再藏。
坐在看台最高处,陈希仁指指广阔的绿茵场。
“我小学在朗大附小,初中高中在朗大附中,读过这么多年书,但我连一次校运会都没参加过,每一次都在我妈办公室看书做题。校运会的热闹,我都是听同学说的。”
“你知道为什么你给我补习我那么反感你吗?”
“最开始见你,你带我去你工位,给我零食吃,其实那时候我觉得你挺好的。但偏偏是你来给我补习。”
“那时候乐队才成立,正是最有激情的时候,我却被锁在我妈办公室补习。再怎么觉得一开始的你好,那时候我也把你当我妈的……”
她瞟薛文一眼,轻声嘟囔出后面两个字:“走狗。”匆匆起身,“走了,这里没什么看的。”
她快步在前,被薛文勾了手腕,轻轻一拉,两只手臂挨在一起。
“不要拿我当敌人。”
认真的眼神,柔软的语调,不像在说“不当敌人”,更像在温柔地要求“更进一步”。
烦。
陈希仁抽出手,低着眼。
“快点走了。”
说罢扭身快走,手揣进兜,指甲慢慢抠进指腹。
小花园。
陈希仁慢了脚步。薛文顺着她视线,看到小楼阁后面的灌木丛。
“怎么了?”
眉头抽动一下,陈希仁捻过耳边的发,酝酿片刻,才回应。
“那里。”她抬抬下巴,“高一第一学期,我被人压在地上,嘴里硬塞进一把草。”
闭上眼,仍历历在目。
好几人推搡着她的肩,先是用力推到树干,趁她吃痛,有人用脚勾了下她膝盖,整个人便失去平衡跪地,有膝盖硌在她肩胛骨,乓一声,她匍匐在地。
“陈希仁,你不是很厉害吗?仗着你妈是教授,风头真是被你出尽了。”
“你现在这样怎么不叫你妈来?叫啊,叫啊,离了你妈,你就是坨烂泥,扶不上墙的烂泥!”
“狗仗人势!”
“没了你妈,你算个什么东西!”
嘈杂尖利的嘲讽贯穿大脑,她脚下不稳,身体歪了下,被一双手牢牢扶稳。
“别去想。”
沉静有力又不失温柔的声音润遍全身,颤抖的心才终于找到支点,慢慢缓下。
薛文捧起她的手,用力抓紧。
“小希,只往前看,你会越来越好。”
等陈希仁缓过来了,薛文抹开挡住她眼睛的头发,抓紧的手没放开,只轻了力度,牵着陈希仁,边注意着她的脸色,边温柔询问:“没和妈妈说过吗?”
眉头又是一抖,彼时孤立无援的惶恐似寒意侵骨。薛文双手张开,虚虚抱住她。
“好了好了,我不提,你也不再想。没事了,没事了,小希,没事了。”
很温暖的一个抱,但为什么是薛文。
陈希仁从情绪中抽离,也从薛文的怀抱中抽离。她摇摇头,眼神灰暗:“没什么好说的。她太忙了,好不容易的空时间也都用来监督我学这学那。这些事,”
她自嘲地笑:“无关紧要。”
那个时候,要不是值日扫校道的纪宁路过,举起扫把一顿狂打,她受的屈辱恐怕只会更多。
她和纪宁因此结识,此后时间,形影不离。
两人伴着在校园内走了走,到娱乐室,门紧锁。
陈希仁干脆利落爬上窗台,抓着铁栏杆,伸长手往灯条上方探。
“接着。”
薛文站边上,一个小盒子扔到她手上。打开,一枚钥匙。
轻巧跃下,陈希仁边解释边开门:“学校不让我们用娱乐室,怕耽误学习。但我们自己配了钥匙,藏在灯上,每周老师开大会的时候过来玩玩。”
步入室内,浮尘四起。
靠窗的一排都是乐器,吉他、钢琴、架子鼓等等都有,被红布盖着。乐器对面还有画架和雕塑模型。
薛文掀开架子鼓的红布,带起一片灰尘。她在口鼻前挥了挥,摇摇头:“都锈了,用不了了。”
那副可惜的模样,还以为她才是玩乐队的人。
陈希仁扽扽画架前的椅子,擦掉表面的灰,一屁股坐下。
“你对架子鼓有兴趣?”
“嗯。”在娱乐室转了一圈,薛文回到陈希仁面前,手撑着画架,居高临下看她,“你教我吧。”
认真,不似玩笑。
听闻要让她当老师,陈希仁不免臭屁起来:“我收费很贵的。”
薛文拍拍手下的画纸:“这个当报酬,够吗?”
陈希仁愣愣看眼白得像雪的纸。
她又不是死人,不收纸钱。
“你什么表情,我的意思是给你画画。”将正呆着的人拎起来,薛文拿过边上的铅笔,随意挥在纸上。
“你会画画?”难怪上次便签纸上的打鼓小人那样传神。
“我的手看起来很笨吗?”薛文举起手,手指细长,中指侧缘一层薄茧,的确是常抓笔的特征,除此之外,食指指腹也有薄薄一层茧。
她揉搓手上的茧:“小的时候学过,那时候拿画笔,长大工作了又与镊子这些打交道,最后眼睛坏了,手也坏了。”
她抬起眼笑笑,轻轻摸了下左边的断眉:“好可惜。”
“不可惜。”白肌柔笑,架着眼镜,反而更添温柔。陈希仁舔下嘴唇,别开脸,扭捏道:“你戴眼镜挺好看的。”
余光里薛文在看着她笑,嘴唇的干裂感越来越重,她站远一步,岔开话题。
“上次你画过一个q版小人打鼓,还挺生动,能不能再画一次?”
才落下一笔,闻之收住。
薛文晃一眼已经逃到窗边的人:“你喜欢呀?不会要偷偷拿去收藏吧?”
陈希仁脚已经抵在墙边,退无可退,也不管手里抓了什么,随手一晃,旧窗帘积的灰将她呛了个结实。
“咳咳咳……”
本以为又会换来逗弄,画架那边却安静好久。等她再靠近,一个青春少女扶着墙弯腰呛咳的速写便已跃然纸上。
画的是她。
“脸皮好薄的小朋友。”薛文站起来,与她更靠近,“为你画幅画……就脸红了吗?”
陈希仁后知后觉脸颊的滚烫,可还不等她作反应,薛文将画纸叠好,轻轻塞进她手里。
声音几乎将她兜住:“别让妈妈知道,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
呵——
呼——
呵——
呼——
等薛文出了娱乐室的门,水中憋气逃命的人终于上岸,攥紧手里的画,大口呼吸。
校园转了一圈,终于到多媒体楼。有个人影在楼下等她们。
“希仁。”
远看已是不妙,走近细看,陈希仁心凉了半截。
——年级主任。
年级主任摆出一副慈爱表情,迎上来拍拍她的肩:“考得不错,朗大文学院稳稳的。走,上去填志愿去。”
陈希仁试图逃脱年级主任的视线,才给薛文使个眼色,更不愿看到的人来了——陈晓正朝这边走来。
她原计划偷梁换柱暗度陈仓,这下彻底没戏。
早知道就不答应薛文参观附中了,一来学校就去机房,即便是年级主任,也赶不上她。
可此刻自怨自艾已是无用,她确信,等会儿年级主任一定会跟着她上去,看着她一步步填好朗大的名字。以卵击石,她没办法了。
陈希仁认命上楼,开机、输信息、确认。
年级主任又拍上她的肩:“好好好,希仁肯定心想事成。”
几乎是被年级主任的视线推下楼,陈晓见她下来,先和年级主任对上眼,得了一个点头。
拥抱这才落下。
驱车到家,陈希仁心情烂得出奇,没等薛文和妈妈停车,率先上楼。
门口放着一个快递箱。她没印象网购过,寄货地还是国外。
手机适时来了消息。
【纪宁:希仁,漫画送到了~】
上次在水云天,学姐好像是说过送她725的漫画。
她把快递搬进房间拆了,十多本,但其实就两套。
725是立国新生漫画家,出道至今也就发行过两部作品,一部《摇滚,就现在》,还有一部开山作《善恶》。
她没看过《善恶》,725是外国漫画家,作品几乎不在国内流通,要不是偶然刷到小道消息说《摇滚,就现在》取材于Bond乐队,她怕是现在都没听过725的名字。
翻开《摇滚,就现在》,不愧是立国带回来的,还有亲签,字迹锐利,“725”三个数字连在一起,看着像把直插心脏的尖刀。
嗡——
手机又来消息。
【纪宁:这725好神秘啊,他的漫画特难找,除了寄给你的那些,只有社媒上发过的几张速写。】
唰,唰。
发来两张图。
一张很像《善恶》封面,应该是初稿,城堡形状的怪兽张开巨口要吞噬地上一个渺小的女孩。
一张人物速写。一个女人的左半边侧脸,除了一只含着悲恸的眼睛,眼下的部位被密密麻麻的细丝线缠绕,要是涂色,她都能断定绝对是血一样的暗红。
画者在画的时候在想什么?这么多的丝线缠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
陈希仁眼瞳一缩,这条眉毛!
这半边侧脸,未被细丝线缠覆的,除了眼睛,还有眉毛。
她摸上这条左眉,指尖停在某一处。
这是一条断眉。
与薛文相似的断眉。
评论区就跟作者一样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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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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