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福多多只当是他随口附和,江宁大学分数线不低,以谷雨的学习环境,想考上太难了。可此刻看着他眼里的认真,福多多忽然觉得,谷雨说的不是玩笑。
“你是认真的?”福多多问。
谷雨重重“嗯”了一声。
窗外的雨还在敲着玻璃,淅淅沥沥的。福多多看着谷雨低头刷题的侧脸,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好像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总是闷声做事的少年,心里藏着怎样一股执拗的劲儿。
就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也能一步一步往前爬,总能爬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
“那……加油啊。”福多多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
谷雨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在灯光下格外干净:“嗯,加油。”
福多多躺回床上,翻了个身,听着身旁那不间断的书写声,睡意全无。他索性又坐起来:“要不我再给你讲讲?刚才瞄到你那道题的步骤,好像绕了弯路。”
谷雨头也没抬,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着:“不用,你睡吧,我这道题快解出来了。”怕福多多不放心,补了句,“真不用,你今天摔伤了膝盖,得好好休息。”
福多多撇撇嘴,知道劝不动他,目光扫过桌边堆着的试卷,顺手抽了一张翻看起来。之前只知道谷雨干活利索,没想到功课也这么扎实。
数学卷子上红勾密密麻麻,最后几道附加题旁边还写着不同的解题思路;物理公式推导得整整齐齐,连作图都严谨得令人咂舌。
他本以为农村孩子理科强、文科弱,可翻到语文卷,竟也惊住了。选择题几乎全对,阅读理解的答案条理清晰,连文言文翻译都很少有错漏,简直看不出短板。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作文纸上。题目是《留在心底的光》,是很常见的感悟类命题,不算难,却也容易写得空泛。
谷雨的字迹不算漂亮,却一笔一划很用力。他没写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只写了小时候家里穷,冬天晚上总停电,爷爷会点起一盏煤油灯,在灯下给他讲过去的事;写有次他在山里迷了路,天黑时看到远处奶奶举着的手电筒光,那束光在黑夜里晃啊晃,像根扯不断的线。
最后写现在,说“光不一定是亮的,有时候是有人在雨里把你护在身后,是有人明明自己也难,却总想着把手里的糖分给你一颗”。
福多多的手指轻轻按在最后那段话上,忽然想起谷雨踹开野狗时的背影,想起他说“我护着你”时的语气,想起他明明自己膝盖也蹭破了皮,却只盯着自己的伤口看……台灯的光落在作文纸上,那些朴实的句子像是忽然活了过来,在他心里轻轻撞了一下,又一下。
“写得挺好啊。”他的声音有点发哑。
谷雨猛地抬起头,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像是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被人无意间撞破。他慌忙伸手,把那张作文纸从福多多手里抽回来,塞到试卷最底下,“瞎写的,没什么看头。”
福多多重新躺下,脑子里还回想着那篇《留在心底的光》。
他试着想了想,如果换成自己写这个题目,会写些什么呢?大概是生日时爸爸送的限量版模型,是妈妈带他去迪士尼看的烟花,或是周叙白在他被老师批评时偷偷塞过来的巧克力?这些画面明明很清晰,凑在一起却像隔着层玻璃,落不到心底去。
他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冰箱里永远塞满进口水果,新球鞋换得比书包还勤,连周叙白这种家境相当的朋友,都觉得他“活得像泡在蜜罐里”。可真要写“心底的光”,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反而模糊了,远不如谷雨笔下那盏煤油灯、那束手电筒光来得实在。
正愣神时,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了一下。是周叙白发来的短信:“福二少,啥时候从你外公家回来?我爸新给我提了辆Jeep,等你回来咱自驾游去,周边古镇转个遍。”
福多多下意识转头看向对面。谷雨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台灯在他身周勾勒出一圈疲惫却坚韧的光晕。手机屏幕上朋友轻松谈论着几十万的新车,而眼前是少年在深夜里与命运无声抗争的剪影。
这两幅对比过于鲜明的画面,在他眼前来回切换,晃得他心头莫名发堵。
这不是差距。他想,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有些人一出生就在平地上,往前迈一步就能看到更远的风景;而有些人得先爬过泥泞的沟,才能摸到平地的边。
他没回消息,默默把手机屏幕按熄,塞回枕头底下。窗外的雨声好像更密了些,叮叮咚咚地敲在瓦片上。福多多闭上眼睛,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习以为常,甚至偶尔会厌倦的“平常”,原来是如此奢侈。而谷雨拼尽全力想要追上的那个“别人”里,或许,就包括了这个躺在温暖被窝里的自己。
……
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是阴沉沉的,雨后的湿气顺着窗缝钻进来,落在胳膊上凉丝丝的。福多多刚穿好衣服,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喧哗声,是二舅带着舅妈和小表妹来了。
“爹,娘,我们来看看你们!”二舅嗓门洪亮,手里拎着两袋包装花哨的饼干,一看就是超市里打折促销的那种,往桌上一放时轻飘飘的,“这是孩子特意给爷爷奶奶挑的。”
舅妈跟着笑,眼神却在屋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外公外婆身上:“爹,娘,这次来是有事儿求你们。你大孙子前几天查出来……唉,得做个小手术,家里实在凑不齐钱了。”她说着就抹起了眼泪,“我们也是没办法,知道你们手头紧,可孩子的病不能等啊。”
福多多在里屋听得皱眉,他太清楚二舅一家的套路了,每次来都带着“无足轻重”的礼物,说些“迫不得已”的难处,实则就是来要钱。说是借,却从没还过,就像附骨的蚂蟥,一点点吸着外公外婆本就不多的积蓄。连妈妈偷偷塞给老人的生活费,多半也落进了他们手里。
外公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杆在地上磕了磕,没说话。外婆在灶房里忙活,背对着他们,显然是寒了心。
“爹,你就当可怜可怜孩子行不行?”二舅又往前凑了凑,“就这一次,以后我们绝不再麻烦你们了。”
外公沉默了半天,终于站起身,往屋里走。福多多看见他打开那个锁得紧紧的木匣子,从里面抽出一沓钱,那是昨天哥哥来看望老人时留下的生活费,崭新的票子被外公数了又数,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递给了二舅。
“拿着吧。”外公的声音哑得厉害,“给孩子好好治病。”
二舅接过钱,脸上的愁苦瞬间散了,嘴里不停念叨着“还是爹心疼孩子”,又拉着舅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暂时安分下来。
六岁的小表妹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屋里东跑西颠,一会儿摸外公的烟杆,一会儿拽外婆的围裙,谁也没留意她溜进了谷雨和福多多住的那间小屋。
福多多正站在门口生闷气,忽然听见里屋传来彩笔划过纸张的“刺啦”声,还夹杂着小表妹咯咯的笑声。他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红了眼,小表妹正趴在谷雨的床沿,手里攥着支粗头彩笔,在一幅画上面乱涂。
那是福多多前天刚送谷雨的画,此刻被小表妹摊在床上,画了好几个他看不懂的小人。彩笔戳破了纸,留下好几个破洞。
“住手!”福多多的声音都在发颤,一把将画抢过来。小表妹被他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舅妈闻声进来,见小表妹哭了,眉毛一挑:“多大点事儿啊,不就是张画吗?孩子不懂事,让她赔你一张就是了。”
福多多气得手都在抖,刚想争辩,院里传来谷雨的脚步声。他割完草回来了,肩上扛着满满一筐沾着露水的青草,见屋里吵吵嚷嚷,便放下草筐走了进来。
目光先是落在福多多手里皱巴巴的画上,随即扫到小表妹手里的彩笔,谷雨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谁弄的?”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眼神死死盯着那幅被毁掉的画,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全是戾气。
小表妹被他这副样子吓得哭声都噎住了,往舅妈身后缩成一团。舅妈还在嘴硬:“孩子闹着玩呢,你一个大男生,至于吗……”
“我问,谁弄的?”谷雨猛地提高声音,喉结滚动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这是福多多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连刚放下的草筐都仿佛被他的怒气震得轻轻晃了晃。
外公在院里重重咳了一声:“小雨!”
可谷雨像是没听见,目光黏在那幅画的破洞上,像是被人剜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福多多赶紧把画叠起来塞进怀里,拉了拉谷雨的胳膊:“别气了,我再画一幅就是,比这个画得还好。”
谷雨却没看他,胸口还在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声音哑得厉害:“对不起,我答应过会好好收着的。”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啊。”福多多皱起眉,“又不是你的错。”
这时外婆走了进来,叹了口气把小表妹拉到身边,拍着她的背哄:“快跟哥哥道歉,不该乱碰东西的。”
小表妹抽抽噎噎地说了句“对不起”,舅妈在一旁打着圆场:“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多多和小雨别往心里去,啊?”外公也跟着点头:“算了算了,多大点事。”
这事就这么在“小孩子不懂事”的念叨里,被强行翻了篇。
二舅却像是没看见刚才的不快,眼睛在福多多身上转了两圈,忽然凑过来,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多多啊,看你这穿着打扮,就知道城里日子过得滋润。你爸妈是做大生意的吧?肯定赚不少钱吧?”
福多多心口猛地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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