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今天也在努力扮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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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风,带着后院池塘新荷的淡香,软软地吹进花厅,却吹不散那层叠的纱幔后,凝结在少女指尖的微凉。
云初袖坐在靠窗的绣架前,低垂着眉眼,手中银针引着五彩丝线,在素白软缎上起落。针脚细密匀称,正绣着一幅常见的“喜上眉梢”图。那喜鹊的羽毛已初具雏形,灵动鲜活,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云家五小姐好女红”。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精细的绣活,不过是另一重更精致的牢笼。
她的心神,大半并不在绣架上。花厅里,母亲正与几位来访的官家夫人闲话,话语声不高不低,像温吞的水,漫过她的耳廓。
“……说起来,还是林夫人你有福气,慧姐儿前儿个在郡守夫人的赏花宴上,一首咏牡丹的诗,可是得了满堂彩呢。”母亲周氏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那位林夫人笑得矜持:“妹妹过奖了,小女不过是侥幸罢了。倒是听说,府上袖姐儿近来也在用功?”话锋似不经意地转了过来。
云初袖捻着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她抬起脸,露出一抹带着些许茫然和羞怯的笑,声音软糯:“林伯母取笑了,初袖愚钝,只认得几个字,诗书上的学问,是万万不敢碰的,怕……怕污了圣贤书。”说着,她微微红了脸颊,像是为自己的无知感到难为情,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绣绷往怀里收了收,仿佛那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周氏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宠溺的笑,对林夫人道:“瞧瞧这丫头,整日里就知道摆弄这些针线,让她多读点书,比登天还难。也罢,女儿家,性子温顺,懂得持家之道便是福分。”
林夫人目光在云初袖那张清纯如初荷的小脸上停留一瞬,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而聊起了今夏流行的衣料花色。
云初袖重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寂。
“懂得持家之道便是福分……”母亲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她心上某个早已结痂的位置。是啊,在云家,在她身为女子,又是庶出转正(其生母原为侧室,病故后由无子的正室周氏抚养)的尴尬身份里,“愚钝”和“专注女红”就是她最好的保护色。锋芒毕露,属于她那被寄予厚望的嫡亲弟弟云初心,或者,是其他需要为家族联姻增添筹码的姐姐们。
而她云初袖,只需要做一个漂亮的、温顺的、必要时可以拿来展示“云家女儿虽资质不同,却各有长处”的摆设就好。
思绪,不由得飘到了三日前。
父亲云铮书房外,她端着亲手炖好的冰糖雪梨羹,本想送去给深夜劳神的父亲。却在门口,听到了里面压抑的争执声。是父亲和母亲。
“……‘履霜,坚冰至’!夫君,城西那批货,赵家压价太狠,我们成本都收不回!还有漕运那边,新来的管事似乎和李家走得很近……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母亲的声音带着焦虑。
父亲沉默良久,叹道:“我又何尝不知?但赵家势大,漕运更是命脉所系,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得从长计议,不可莽撞。”
“从长计议?再议下去,怕是……唉,若是初心再年长几岁,或许还能帮你分忧……”
后面的话,云初袖没有听清。她端着那碗渐渐失温的羹汤,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里。
“履霜,坚冰至。”《易经》坤卦的初爻爻辞。意思是,脚下踩到薄霜,就该意识到坚冰寒冬将至。是一种见微知著的警示。
她听懂了。云家这艘看似平稳的商船,正行驶在暗流汹涌的水域。父亲察觉了,却困于局势,束手束脚。母亲担忧,却将希望寄托在尚未长成的弟弟身上。
那一刻,一个清晰的、与她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符的念头,冰冷地划过脑海:若依父亲“从长计议”的温和之法,云家恐难逃逐渐被蚕食鲸吞的命运。需要一个破局之法,一个快、准、狠,能打乱对手节奏的法子。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勾勒出雏形。风险极大,但若成,可解燃眉之急,甚至能为云家争得喘息之机。
可是,她不能说。
一个每日只知绣花、连“圣贤书”都怕污了的“愚钝”女儿,如何能懂得这些商海风波、阴谋算计?即便说了,谁会信?只怕第一个跳出来斥责她“胡言乱语”、“失了女儿家本分”的,就是眼前这位时刻提醒她要“温顺”的母亲。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沾湿的棉絮,呼吸都带着一股涩然的疼。她只能将这惊世骇俗的想法,连同那碗冷掉的羹汤,一起死死地咽回肚子里,让它们在无人可见的深处,默默发酵,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五妹妹这喜鹊绣得可真精神,怕是真要活了呢!”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二房的三姐姐云初薇,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俯身看着她的绣架,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这位三姐姐,最是掐尖好强,容不得旁人半点出色,尤其是她这个“愚钝”的五妹。
云初袖立刻放下针线,站起身,微微屈膝,声音依旧软糯:“三姐姐谬赞了,我不过是照着样子描摹,胡乱绣的,比不得三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云初薇对她的谦卑似乎很受用,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绣线,笑道:“妹妹过谦了。要我说,女儿家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将来……总有个去处。”她话里有话,暗示着云初袖未来的婚姻,恐怕也就是依仗这手女红,许个寻常人家。
周围几位小姐掩嘴轻笑。
云初袖垂着眼,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无害的表情,仿佛完全听不出其中的讥讽。只在袖中,指甲轻轻掐了一下掌心。那一点点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朗的呼唤:“母亲!五姐姐!我回来了!”
如同阴霾里投入一缕阳光,整个花厅的气氛都为之一变。云初心,云家唯一的嫡子,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他穿着青色的学子衫,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亮晶晶的,满脸都是肆意的朝气。
“心哥儿,慢点跑,成何体统!”周氏嘴上责备,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连忙拿出帕子替他擦汗,“今日学堂下课这么早?”
“先生夸我文章有进益,提前放了学。”云初心笑嘻嘻地,目光一转,落到云初袖身上,立刻凑了过来,“五姐姐,你又在绣花啊?给我绣个新的剑穗可好?要玄色的,配我的新剑!”
他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性情“柔顺”的姐姐,有种天然的亲近和依赖。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充满算计和期望的大家族里,只有这个“愚钝”的姐姐,从不给他压力,只会在他被父亲责罚后,悄悄塞给他一块甜糕,或用那双巧手,替他修补好练武时扯破的衣裳。
云初袖抬起头,看着弟弟毫无阴霾的笑脸,心中那点因云初薇而起的郁气,瞬间消散了。她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宠溺的笑容:“好,给你绣。不过要乖乖的,别再去招惹父亲书房里那盆墨兰。”
她记得,三日前他去书房请教功课,差点打翻了父亲最爱的墨兰,吓得她当时心都快跳出来了。
云初心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知道啦!五姐姐最好了!”
看着姐弟俩旁若无人的亲昵,云初薇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周氏看着儿子和养女,目光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对云初心道:“既然回来了,就去换身衣裳,稍后跟你父亲回话,说说今日的功课。”
“是,母亲。”云初心应了声,又对云初袖眨眨眼,这才快步离开。
花厅里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这位云家未来的希望。夫人们夸赞云初心聪颖懂事,将来必能光耀门楣。周氏谦逊地回应着,眼角眉梢却洋溢着自豪。
云初袖重新坐回绣架前,拿起银针。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跳跃。外人看来,她依旧是那个安静、温顺、专注于方寸绣架的云五小姐。
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困住的幼兽,在华美的绣架之下,在无人得见的暗处,正一下一下,不甘地撞击着牢笼。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生母还在世时,曾握着她的小手,在沙盘上写下一个个复杂的字。生母说:“袖儿,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世上最大的谎言。读书明理,是为了让你看清这世界,而不是被这世界蒙蔽。”生母的眼神,温柔而哀伤,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那时她不懂。后来,生母病逝,她到了周氏名下,学会了藏拙,学会了用“愚钝”换取平安。生母的话,渐渐被深埋。
直到最近,家族危机的阴影日益迫近,那些被遗忘的字句,才如同沉船中的秘宝,带着锈迹和冰冷的光芒,重新浮上心头。
“看清这世界……”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句话。如今,她看清了。看清了云家的危机,看清了自己的困境。可是,看清之后呢?
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有些羡慕弟弟云初心,他的道路是光明的、被期望的,他可以肆意张扬他的才华和锋芒。而她,连展露一丝清醒,都可能万劫不复。
“啪。”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她低头,发现手中的绣花针,不知何时,竟被她折弯了。针尖扭曲成一个倔强的弧度,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光。
她不动声色地将弯针拢入袖中,换了一根新的。指尖触及那冰冷的针身,一股奇异的冷静,反而渐渐取代了之前的焦躁和无力。
不能急。
她对自己说。
就像绣花,最复杂的图案,也要一针一线来。最快的破局,往往藏在最耐心的等待和最精准的落针里。
现在,她还需要继续绣这只“喜上眉梢”的喜鹊。绣得更加逼真,更加人畜无害。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阳光能更好地照在绣架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将那混合着荷香与脂粉味的空气,缓缓压入肺腑。再次抬起手时,她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娴静优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过。
银针带着丝线,穿透软缎,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命运在暗中编织着无人知晓的轨迹。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心中,正酝酿着一场怎样的风暴。也没有人知道,这只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雀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了锁链松动的声音。
黄昏将至,花厅里的夫人小姐们陆续告辞。周氏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由丫鬟扶着去用晚膳了。丫鬟们也开始收拾茶具,点燃烛火。
云初袖最后一个离开花厅。她站在廊下,看着天边那抹将逝未逝的橘红色霞光,将庭院里的亭台楼阁都镀上了一层暖融却虚假的金边。
一个负责打扫花厅的粗使小丫鬟正端着水盆出来,看见她,连忙行礼:“五小姐。”
云初袖温和地点点头,目光掠过小丫鬟有些红肿的手背,轻声问:“手怎么了?”
小丫鬟受宠若惊,讷讷道:“回五小姐,下午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茶杯,烫了一下,不碍事的。”
云初袖没说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绣着兰草的瓷瓶,塞到小丫鬟手里:“这是上次府里配的清凉膏,还剩些,你拿去擦擦吧。”
小丫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手中那个精致的小瓶,又抬头看看云初袖那张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清丽的脸,眼圈微微一红,哽咽道:“谢……谢谢五小姐!”
云初袖只是浅浅一笑,转身沿着回廊,向自己的小院走去。背影纤细,步伐从容,融入了渐深的暮色里。
那小丫鬟握着还带着淡淡药香的瓷瓶,望着五小姐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在她简单朴素的世界里,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似乎有些“傻气”的五小姐,此刻的形象,却莫名地高大和温暖起来。
而走远的云初袖,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赠药,不过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是刻在骨子里的、生母留下的那点“与人为善”的教养。在这冰冷压抑的深宅里,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或许,也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
她抬头,望向东边天际,那里,最早的一颗星子已经悄然亮起,清冷,孤寂,却坚定。
夜还很长。她的路,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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