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有仙灵之眼的何家被屠了满门,这在修仙界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倒是天下第一的霄云真人偶然路过,顺手救下何家仅存的嫡子,让这件事流传得更广了些。
据说那位何家小少爷,天资愚钝,长到八岁还未开启仙灵之眼,修为也不过平平,算不得什么可造之材。
也有人满怀恶意,说这位小少爷运气着实不错,虽是克了全家人的命,却换来接近霄云真人的机会,但凡受到这位大人物的一点青睐,未来平步青云也不无可能。
何芥舟是谷主白霄云亲自带回天机谷的,平日里住在内院,身边之人训练有素,自然不会多言。但白霄云并没有拘着他,他受不了内院冷清,常跑去外院消磨时间。
天机谷外院多是往来求医之人,消息混杂,泥沙俱下,那些无端揣测、恶意嘲讽、肆意编排,织成言语的罗网,将仅有八岁的何芥舟困在其中。
山谷中流水淙淙,石桥下有个隐蔽的桥洞,入口被乱石高草遮挡,何芥舟常常躲在里面,一坐就是一整天。
水声掩盖掉大部分闲言碎语,他一个人发着呆,不说话也不修炼,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哎呀,被人抢先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扒开高草蹑手蹑脚地钻进来。
“你——”
男孩伸出食指压在何芥舟唇上示意他噤声:“你往那边靠靠,挤一下。”
何芥舟刚要挪动身体,男孩突然抓住他,紧紧闭上嘴,拼命地往上使眼色。
石桥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看到少主了吗?”
“没有,是不是躲到山上去了?”
“分三队去找。”
“是。”
人声远去,男孩松了口气,从储物袋里摸出个软垫坐下,掏出一只食盒,很不见外地递给何芥舟:“一起?”
食盒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式甜食糕点,造型格外精美,隐约透出灵植的芳香。
“不必。”
男孩好像没听见他的拒绝一样,把食盒凑到他脸旁:“快快,拿一块。”
何芥舟无处可躲,便拿出一块离自己最近的,梅花形状的糕点。软糯透明的外皮里面包着一汪水,拿在手中颤颤巍巍,晶莹剔透。外皮冰凉微甜,入口即化,流出带着清雅梅香的泉水,化作一股暖流。
天机谷深处有一口饮幽泉。钟灵毓秀、灵气充沛之地孕育的泉水,可为修仙之人增进灵力、固本培元。侍女们摘下每日盛开的第一朵梅花,以此泉浸泡,调制甘露,才制作出这一块梅花糕。
这只食盒里,每一块糕点的做法、口味都不相同,但皆是采用了珍贵食材,于修炼有所助益。而对于底蕴深厚、堆金积玉的天机谷来说,只是给少主填嘴的零食罢了。
男孩随手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单手支头侧身打量何芥舟:“我听娘说过你,你就是那个何……何……”
“何芥舟。”
“哦对,何芥舟。”男孩一点没觉得忘了对方的名字有什么尴尬,笑嘻嘻地指着自己,“我是白——”
“白少主,久仰。”何芥舟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寒暄。
“我叫白洛星,叫我名字就行。”男孩毫不在意他的冷脸,继续从储物袋往外掏东西,然后递过来一本书,“要看吗?”
何芥舟低下头,看到封面上写着《傲天传》三个字,缓缓地拧起眉头:“不必。”
“吃的你自己随便拿。”
谢天谢地,这次白洛星没再强塞。他把食盒放到地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捧着话本读得津津有味。
何芥舟抱着膝盖,继续一动不动地发呆,细微的书页翻动声却让他不知不觉侧眼观察起身旁之人。
天机谷少主,霄云真人的独子,这个身份本已足够瞩目。而在天机谷逗留的这段时间里,他听说过更多传闻。
白洛星同霄云真人一样天生剑骨,因此并没有依照白家传统朝医修发展,而是同母亲一般成了个剑修。
七星宗的宗主曾为他批命,称他乃是气运之子,天命所钟,注定所行皆顺,所愿皆遂,得道登仙,成就大统。
这样的批命太过惊人,霄云真人只愿自己儿子无忧无虑率性而活,因此特意叮嘱七星宗宗主不要外传。何芥舟也是在内院生活时偶然听闻。
就算不论批命,白洛星不到八岁的年纪,已然拥有筑基期的修为,当可称得上一个天才之名。
何芥舟的心神飘回当初的何家。他也曾有几位兄姊被评价“颇有天分”,他们勤勉修炼、晨兢夕厉,小小年纪便整日绷着脸,将复兴家族的重任担在肩上刻在心里。
如今一切都成飞灰,他才意识到“颇有天分”和“天之骄子”之间还有多么大的差距。
想到此处,他就好像被关在没有出口的笼子里,朝着越来越深的水底坠落,无法呼喊也无法逃离。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叫龙傲天的人,从小父母双亡,流落凡间,遭到很多人的嘲笑和欺负。后来他偶然捡到一枚指环,里面竟然藏着一个酒鬼的魂魄,他给那魂魄买酒喝,酒鬼就教他修炼的法诀。”
身旁突然响起的说话声打断他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闷声道:“多谢告知,白少主自己喜欢就好。”
白洛星好像完全听不懂别人的婉拒,放下话本,自顾自地继续念叨着:“我不理解,如果主角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会取龙傲天这样的名字,如果他家境不一般,又怎么会遇到个陌生魂魄就相信对方不是要把自己夺舍、献祭或者引入魔道呢?”
“白少主,”何芥舟发现不说清楚这人是真的会装傻,“我并不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如果打扰到少主读书,我可以离开。”
“那你有没有感兴趣的,我给你讲讲?”白洛星又掏出两本话本,一本叫《仙界之主》,一本叫《重生后我成为魔尊的白月光》。
何芥舟盯着白洛星,只觉得这样的人还能成为气运之子,真是岂有此理。
他想起家中长辈曾说过的话,终于忍不住复述出来:“不学无术,玩物丧志,浪费光阴。
“不过是运气好投了个好胎,还在消耗自己的天赋,注定不堪大用。”
——都是因为不够努力,你才觉醒不了仙灵之眼。
——没能力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抱上霄云真人的大腿,还怕以后没有前途?
长辈的言语,外人的评论,如影随形攀附骨骼,他自暴自弃地说个痛快,甚至不知道说的是白洛星还是自己。
白洛星静静注视他,然后无所谓地笑了笑,递给他一张手帕:“怎么样都比你一个人坐在这里自怨自艾要好。”
他想反驳自己何来自怨自艾,嘴角却尝到一丝咸苦。他摸着脸,才发现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何芥舟闷声道了谢,接过手帕,埋头胡乱抹干净。
头顶的石桥上恰有几人经过,讨论的正是何芥舟之事。
“别人来求医都是捧着天材地宝在外院排队,那个何家小少爷倒是好运,直接住进了内院,享受门下弟子的待遇,你们说霄云真人是不是打算收他为徒?”
“要说家破人亡是可怜,但是能跟天机谷拉上关系,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听没听说,有人传他是天煞孤星,命克至亲,何家人都是被他克死的。”
“不至于吧?”
何芥舟没有抬头,这么多天下来,类似的言论他已经听得麻木。
白洛星面无表情地往桥上贴了张符纸。
轰隆隆——天降惊雷,把桥上经过的几人劈得魂不守舍。
白洛星小声朝何芥舟解释道:“冒牌的天雷咒,看着声势浩大,其实没什么杀伤力,”他得意地笑起来,“是我自己画的,吓唬他们足够了。”
何芥舟一动不动,好像被吓傻了。
“你还好吧?”白洛星见他不对劲,连忙探过身来扒着检查,“你是不是害怕打雷?对不起啊,我下次提前跟你说。”
“我没事……”何芥舟慢慢回过神来,听见头顶越来越嘈杂的人声,神情复杂地看向白洛星,“你不是在躲人吗,闹出这么大动静,也躲不下去了吧?”
白洛星不以为意:“没关系,就是学院的夫子来告状,我爹非要我去道歉。”
他一股脑地收拾东西,把食盒留给了何芥舟:“我才不要给那个看人下菜碟的老头子道歉呢。拖到娘回来就好了,要是娘在谷里,那个老头子压根不敢来。”
他笑嘻嘻地拍了拍何芥舟的肩膀:“你在这里多藏一会儿,我出去把人引开。”
“你——”
何芥舟想拉住他,想说点什么,然而到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
石桥上混乱的脚步声、吵闹声、喊声骂声好像全都被那一声惊雷的余音遮蔽,在他心里泛不起一丁点涟漪。
那道天雷并非徒有其表,反而将他识海中纠缠不休的阴霾劈开一道裂缝。
名为白洛星的清风,便肆无忌惮地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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