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菏下意识地去看顾行洲。
小木偶人面上不动如山,拳头却是攥的死紧。
这一刻,他想的不是自己藏在义庄中的身体,而是因着这场大火,受到牵连的百姓——他们是何其无辜。
冬日本就难熬,好不容易有了一处容身之地,却被付之一炬,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顾行洲很想盘问细节,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可他现在无法开口。
幸而陆青菏可以。
她面色凝重,问了顾行洲最关注的问题:“可有伤亡?”
春雨也是听外出采买的小厮说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不过她见少夫人关注此事,便让春雨唤那小厮前来回话。
小厮年纪不大,但人颇机灵,只随着买办管事出了几趟门,就自觉地会去同那些商贩搭几句话,打听些外头的消息,回府和丫鬟婆子们学舌,讨巧卖乖。
他这是第一次被主子正经召见,很是激动,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春雨知道陆青菏不是那种爱磋磨人的性子,便做主让小厮站起来回话。
小厮起初不敢,但见春雨态度温和,又想起府里传言少夫人御下宽厚,遂大着胆子站起身,隔着屏风也不敢窥视里间的场景,只低头恭敬道:“少夫人有何吩咐?”
春雨:“你先莫怕,就是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小厮忙道:“少夫人尽管问,小的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春雨点头,看了眼陆青菏的脸色,直入主题:“今早你同我说了义庄失火一事,少夫人担忧百姓安危,想知道昨夜可曾有人伤亡?”
小厮听了,先在心中感叹一声少夫人果然心善,又想了想那商贩所言,回道:“冬日天寒,那些乞丐也睡不安稳,义庄火刚起就有人发觉不对,早早的就撤离了,倒是不曾有听说伤亡的。”
陆青菏与顾行洲齐齐松了口气,义庄这地方本就敏感,又有顾行洲的梦境在先,说不是冲着他来的,鬼都不信。
如今听闻无人伤亡,二人心中的巨石倒是落下大半。
“只是……”小厮刚说完一个好消息,话头一转又说了个坏消息,“只是那里茅屋连成一片,烧的很快,许多铺盖衣物都来不及拿,一个个的在夜里冻了大半宿,风寒者不计其数。”
陆青菏搭在椅圈上的手骤然收紧,追问道:“可有大夫前去看诊?”
“唉——”小厮叹了口气,“那地方哪有请的起大夫的人呢?”
他是穷苦人家出身,早早被卖入将军府,吃穿用度上比自家几个弟妹是要好上不少,可说起这些还是显得格外感同身受,“能当乞丐的,要么就是有手好闲赌博吃酒的,但凡得一钱都得花用尽了,要么就是荒年饥岁的流民和养活不了自个的老人和孩子。这些人,能有个住的地方就已是谢天谢地,寻常的风寒,少不得要硬熬了。”
陆青菏沉思片刻,觉得这倒算是个机会,她问:“往年遇上这种事,城中的高门富户会安排施粥义诊么?”
那小厮猛然抬头,透过隐隐绰绰的屏风,看见少夫人端坐在桌前,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已经脑补出一张目目垂怜于人间的慈悲像。
他心中叹服,又垂下头道:“少夫人许是不知,前些年年景不好,阴雨不断,护城河上涨,淹没大片良田。小的家中是在养不起孩子,正好遇上将军府在城郊施粥,我爹大着胆子同管事搭话,这才将我送入府中。”
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复杂,有怀念,有难过,也有感叹,唯独没有的是怨恨:“得了二十两银子,终是养活了一家老小。”
陆青菏听了这段往事,只觉得心情沉重,喉头好似被什么东西哽住。民生多艰,京城边上的百姓尚且如此,更远一些的苦寒之地,又是怎么过日子的呢?
她不敢深想,又随口问了一嘴:“可知为何会忽然起火?”
小厮挠了挠头,老实回答:“这,这小的也不知了,反正火是从义庄那边先起来的,那地到底不祥,也没人时时看顾,又逢下元,一时灯烛不慎,也是有的。”
陆青菏和顾行洲对视,知道这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道:“你先下去吧。”
小厮点头应是,他缓步后退,直到了门口,才鼓足勇气般问道:“少夫人,那施粥义诊之事……”
陆青菏对他的印象不错,人机灵,也知进退,更难能可贵的是还能不忘来时路。
她的语气终于带了点笑意:“放心,我既然说了,就不会坐视不理,此事非一日之功,需得好生规划一番。到时需要人手帮忙,你可愿往?”
小厮喜笑颜开,又飞快磕了头:“小的自然愿意!”
*
事不宜迟,陆青菏很快去了齐氏院内,将心中想法一说,齐氏略略思索也就答应了。
将军府素来是有救济百姓的先例在的,因此筹备米粮药材算是驾轻就熟,就是医师难寻。
冬天本就是疾病多发的季节,城中大大小小的医馆自己都忙不过来,能分享几个风寒通用的药方已是看在将军府的面子上了。
好在赵大夫愿意出力,他本是军医,在边关颇有名望,精通外伤、感染和急救,要不是年岁大了精力不济,现在还在战场上发光发热呢。
因此他听闻陆青菏有这念头是第一个响应的,还直言可以让自己的学徒前去帮忙。
齐氏有点担忧:“赵大夫的医术我是信的,只是学徒的话,若是医治完没有起色也就罢了,一个治不好,可就平添了事端。”
陆青菏点头,医闹嘛,她懂得。
小木偶人在她肩头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
旁边的一个婆子却是笑道:“夫人多虑了,先不说赵大夫学徒的医术如何,单说一个穷字便是病,有米粥有汤药,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处了,就是真治死了人,他们也只会说那人命不好,享不了福。”
“夫人所担心的事端,只会出现在这城里。”她的笑容带上几分苦涩,“城外那些升斗小民,哪个敢同大夫闹?”
齐氏看着婆子没有言语,她并不介意婆子反驳她的话,只是有些唏嘘。
她知道底层的百姓日子不好过,但当这份不好过切切实实摆在她眼前时,还是有些无法言喻的痛惜与难过。
陆青菏则更震撼一些,她的前世,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而且社会已经基本实现了全面脱贫,因此婆子口中的穷病让她觉得荒诞又可怖。
她看着顾行洲平静的面容,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百姓日子难过,是那种世世代代、一眼看得到头的难过?
顾行洲沉默片刻,道:“是。”
原先是不知道的,但去了北疆之后就发觉,这世间的人,多是不幸的。
齐氏没让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太久,她很好调整好心绪,道:“将军府在京中开了几家粮铺,是我的嫁妆,拿着牌子只管支取,今日便能筹备妥当。药材稍稍麻烦一些,得等上一日,明日午时应当就能送进城,义诊的医师也有了人选。青菏想想,还有没有疏漏的?”
陆青菏想起小厮的话,道:“城外伤病者多是乞丐和农户,里头大部分都是没办法才靠乞讨为生,但也有游手赌博的赖子。我们要救济百姓,也不能养肥了这些无赖。”
她看了一眼春雨,春雨轻声说了个名字,正是那小厮。
“双瑞很是机灵,又懂里头的弯弯绕绕。”她据实评价,提出请求,“我便想着,带他同去施粥救济。”
齐氏自然同意,还做主拨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成年壮丁,嘱咐他们千万护好陆青菏。
如此一来,便是真有胆敢医闹的也不怕了。
齐氏玩笑一句,屋内沉闷的气氛散了不少,婆子跟着凑趣,说陆青菏此番大发善心必然能感动神灵,将她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终于将原本有些凝重的氛围调动的和乐融融起来。
陆青菏也很上道的吹齐氏的彩虹屁,不过她大半是发自真心,毕竟齐氏的帮助是实打实的,她虽然也同情百姓,但不会硬要出这个风头,这次出钱出力,主要还是为了满足陆青菏的愿望。
真诚的彩虹屁格外中听,齐氏很快就笑得不行,撵陆青菏回小院,为明日的救济做些准备。
回到院中,顾行洲后知后觉地有点悔意。
一旦明日陆青菏出现在义庄,等于在幕后之人眼中树了个活靶子,到时候只怕所有的手段都会使在她身上,陆青菏将永无宁日。
他一边很想知道昨晚义庄发生了什么,一边又不愿陆青菏冒被幕后之人注意到的风险。
他试图劝说明天陆青菏不要亲身上阵,还没开口就被陆青菏取下来放在桌上。
春雨在旁铺纸磨墨,陆青菏取了张相当漂亮的花笺,放在桌前。
顾行洲想说这时候就没有练字的必要了,就见陆青菏提笔在花笺上写道:
“吾妹熙华亲启,听闻昨夜京郊大火,无数乞儿与农户家宅被毁,又有伤病者甚众,极是可怜。
吾知晓熙华平素富有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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