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震动，一点火光蓦然挤开魂灯中的玄黑水液，昏暗的镜面漾出一圈涟漪，接着大片光亮蓬生而出，明如列星的魂火重新映现。
但仍有数盏熄灭的魂灯毫无动静。
众人哗然。
纷乱的人声奔入宁雪耳中，只余下一片嗡嗡乱响。
他们在说什么？
宁雪按下眸中惑色，瞥了一眼水镜中的几点暗色，喉间发紧，下意识握住手中剩余的玄黑水液，挪动身体靠向废墟的阴影。
锋锐冲天的剑意落满整片废墟，荡出一股股剑意浪潮逼得镇守的刑堂弟子不断后退，却在触及一袭青衫时消散无踪。
碎石沙动。
一抹温凉忽地覆上宁雪的肌肤，捂住她的双耳。
宁雪顿住，眸中划过茫然，任凭清冽的兰香扑入鼻间。
耳边的那双手……在发抖。
“没事了，没事了……”
殷熙寒柔声道，低眉看向染上少女颈间的血色，贴住乌黑发丝的指尖暗自收紧。
微凉的灵力流入宁雪损伤的经脉，双耳痛意顷刻消去，一声声安抚清晰落入她耳中。
宁雪眨眼，抬起乏力的胳膊，张手握住青衫女子的手腕。
“师尊。”宁雪拉开捂住右耳的柔荑，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我没事了。”
殷熙寒默声，粘上丝丝血迹的指尖离开宁雪的双耳，点在她眉心。
宁雪肌肤上的血色骤然消失，身上道袍衣洁如新，疲乏的四肢也渐渐恢复力气。
见到刺目的血色在眼底散去，殷熙寒垂下眼睑，离手而去。
一只纤手登时伸出，捉住她离开的指尖，按在掌心，悄然握紧。
“师尊，你看我的清洁术如何。”宁雪歪头，松开掌心困住的指尖，眸中漾满笑意，“我又有灵力了。”
殷熙寒摊开五指，掌心仍残留有零星血迹。
宁雪往前瞧了一眼，尴尬地咳嗽一声，伸手又想去碰，一声尖叫在耳边响起。
“出事了！魂灯灭了！”
一道灵力涟漪在半空抖动，执事纵身跃出，环顾一圈，视线锁住一角青衫，当即握着熄灭的魂灯，大步奔来。
许月危拎起酣睡的蜃兽。
执事路过，顿步，定眼看清她的模样，面色大惊，骇道：“许长老你没死！”
许月危扫了眼魂灯，呵呵道：“灭的是我的魂灯呀。”
许月危回身看着宁雪，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湛蓝断剑和玄黑水液上。
许月危道：“说吧，你刚才在蜃兽梦境做了什么？那团黑色的水液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泼它？这面水镜为什么会出现？魂灯为什么会熄灭？”
宁雪点点头，将自己的所见尽数说出，所为尽数扭曲，总体而言就是蜃兽大发神威，大溃剑意，大杀四方。
许月危狐疑地看了一眼呼噜大睡的蜃兽。
这么能睡，好像假的。
蜃兽红鬣飘扬，头上龙角突然浮出一片暗色金纹。
有点返祖，又像真的。
小语缩在识海，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梦境毁得干干净净，蜃兽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宁宁你怎么说都不会被查出嫌疑，而且有阿火在，宁宁你也不用怕搜魂。”
灰白火焰灿动。
宁雪继续道：“梦境破碎，那条黑色蜃兽告知我这团魂泪可知魂灯真假，便将我送回悬山大殿。”
宁雪上前几步，将玄黑水液放入许月危手中，道：“许长老，你拿着这个就明白我为什么泼魂灯了。”
玄黑水液方一落入许月危掌心，她心中立时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瞄到身旁水镜，抬手一扬，一片魂灯眨眼而灭。
“……”许月危看着自己的空无一物的手掌，背后灵剑铮铮大响。
许月危举头望天，生无可恋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刑堂弟子接过宁雪递出的湛蓝断剑，头也不回道：“长老，还没散值，离您退休还有一百二十六万零五百四十二个时辰。”
剑鸣乍停。
“很好。”许月危沉着脸，一字一顿道：“把所有人都给我押回刑堂，严加审问。”
*
日影微斜，一艘楼船落于平地，降下舷梯，如沸人声烈烈响起，数十人簇拥着鹤发童颜的老者步下舷梯，踏入宗门。
“夏长老那一剑横扫千军，剑荡十三宗的风采真是令我等神往。”
一位执事迎来，神情恭敬地赞叹。
夏潮生捋了捋发白的胡须，抬首看了一眼天聆峰方向，又望向悬山大殿的废墟，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转眸看向朝自己围来的刑堂众人。
一个灵阵在他脚下亮起。
“许长老所为何来？”
夏潮生面色不惧地一步步踏入阵心。
许月危拔剑出鞘，冷笑道：“为叛宗之人而来。”
夏潮生闻言大笑一声，解下腰间悬剑，往前掷去。
灵剑落地，惊起观者哗响。
夏潮生俯首：“某知大错，愿弃剑请罪。”
刑堂弟子扑涌而上。
*
“你可以走了。”
许月危摆手，收起一面獬豸法镜，提笔在书册写上几句，一株梅花静置在桌案角落，花香扑鼻。
宁雪摆脱嫌疑，心底不由长舒一口气，起身离开。
温风如酒，醉得灵树枝叶纵歌狂舞，揺下一片片玉色花瓣洒入行道。
宁雪跨出门槛，望见树下静立的一袭青衫，欢快冲去，揪住一角衣袖晃了晃，道：“师尊，我们可以回去了。”
殷熙寒颔首道：“走吧。”
宁雪伸手牵住她，开颜道：“芳心斋出了一款新的栗子酥，我昨天散学的时候就去宗门坊市买了一份，师尊你等会一定要尝尝看，还有春荣坊的松仁糕……”
宁雪絮絮叨叨地说着。
殷熙寒眸光停在宁雪腰间一瞬，又很快移开。
玉佩不在。
*
听雨峰。
清潭落影，游鱼相戏。
宁雪眼角微润，十指攥成拳头牢牢握住，惨声道：“师尊，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好麻！
宁雪四肢不住颤栗。
她前脚刚踏进院子，后脚就被殷熙寒逮着治伤，纯雷灵力一遍遍流过她的经脉，淬炼她因服用过量聚灵丹而斑驳的灵力，愈疗她损伤的经脉，以防留下暗伤损害道基，不利日后修炼。
可是这比在雷池修行还要难耐百倍。
“嗯。”殷熙寒松开她的肩膀，又按住她的眉心，语气温和地哄道：“再等一会就没事了。”
话落，纯雷灵力毫不留情地灌入宁雪眉心，拂过她的神魂，又轰啸落下丹田，蔓向紧密缠绕着水木灵根的雷灵根。
宁雪难捱地阖眸，额角沁出一层薄汗，思绪被腹中爬起的麻意搅成一片混沌。
一道声响敲醒她意识。
殷熙寒看向宁雪束起的纯白发带，忽然道：“宁宁，玉佩呢？”
宁雪猛地睁开双眸，眉心一点温凉离去，浑身麻意消散无踪。
宁雪的神识立时刮向袖中储物袋，一会又惊慌地退回来，摸向自己腰间仅悬的玉牌，心头发虚。
小语提醒道：“呃，宁宁，我们这几天出去做坏事，你都不带那块玉佩的。”
宁雪绝望道：“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来，明明昨天传信回来说今晚才到，而且……”
一具傀儡跃过围墙，奔到宁雪身旁，交叠的双臂垂下，一堆黑亮矿石簌簌落下，烟尘四起。
宁雪抿唇，看向伸到身前的一双木臂，从储物袋取出几块废弃矿石，叹道：“给你。”
傀儡接过，欣然跳到潭边，从嶙峋怪石旁扒出几块藏起的脏乱石头，拎着一块帕子埋头摆臂，奋力擦拭。
“……”宁雪不忍直视。
她曾承诺过给师尊天天打扫院子，殷熙寒让她专心练剑修行，等有实力将打扫的傀儡拆掉，再分出精力去做这些琐事。
但宁雪看这具傀儡身形矫健，却只会一个劲地左擦右扫，呆头呆脑的。于是她每天路过造化峰都会讨来几块废弃矿石逗弄傀儡，不成想傀儡擦石成瘾，擦完手上的石头就跳来找她拿新的石头，不给就死缠不休。
宁雪悔不当初。
殷熙寒望向纤尘不染的庭院，道：“宁宁很聪明，也把院子打扫得很干净。”
“也没有很干净。”宁雪垂眸，指向井边的悟道灵树，道：“那棵树的叶子就很难扫。”
悟道灵树猛力摇动枝桠，枝叶乱响，井中被填满落叶。
殷熙寒回眸，问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戴那块玉佩吗？”
微风掠来。
“师尊，你给我的玉佩在这。”
宁雪心一横，决然地取出一个木盒推上桌面。
“我怕玉佩被我弄丢，所以就把玉佩收了起来。”
殷熙寒凝视着贴满木盒表面的灵符。
宁雪眼神闪躲道：“前些日子问道堂小考，长老让我们画了很多的封印灵符，我就全贴在上面了。”
殷熙寒抬手破去灵符封印，揭开数十张的符纸，掀开盒盖，看了一眼躺在里头的螭龙玉佩，又嘎声合上。
“宁宁。”殷熙寒顿了好一会，轻声道：“把衣袖拉起来。”
宁雪不觉有异，低头挽起衣袖，余光倏地闪现一节竹尺，动作一僵。
殷熙寒看了刻满宗规的竹尺一眼，合手收起。
不是这个。
一双手忽然探入她的眼底。
殷熙寒抬目。
“师尊，我错了。”
宁雪伸直手，“我要是不把玉佩收起来，或许就不会被蜃兽卷入梦境，你也不会着急赶回来。”
一段冰凉的笔杆抵上她的肌肤，压下她举高的双手。
殷熙寒温声道：“再低一些。”
宁雪诧异。
殷熙寒握住她的手腕，执笔写起符文。
“玉佩还是太麻烦了，是我思虑不周，害你误入险境，平白无故遭了这么多的罪。”
殷熙寒凝眉书写，笔下游走生墨，很快便勾画出大半符文。
宁雪心虚道：“可我乱给玉佩贴封印，还给傀儡擦石头。”
一点湿润陡然晕在她眉心。
殷熙寒提笔在她额间落下几撇朱红，绽眉笑道：“刑堂没给你定罪，你怎么给自己网出几个罪名了？”
宁雪眼中盛着惑色，“师尊方才不是取出戒尺要训诫我吗？”
殷熙寒搁下符笔，重新变出一节竹尺，道：“这不是用来训你的，而是笑话我的。”
宁雪惊道：“笑话师尊？”
殷熙寒拾起符笔，重新握着她的手腕勾画。
“几位东洲的友人得知我寻觅徒弟，每逢宗门弟子选拔就送一把紫竹戒尺给我，但送了许多年，还是没见我收到徒弟，于是往后每年托人送戒尺的时候都会附信调侃，笑话我又是一年无徒，不过今年倒是不用被笑话了。”
殷熙寒停笔，符文闪过灵光，没入宁雪的肌肤。
殷熙寒问：“今日受惊了没有？”
宁雪手指蜷了蜷，道：“本来是有一点点，但看到师尊来了就没了。”
殷熙寒点头，给她念起清心咒。
宁雪抚过手腕，心中恍然。
*
入夜。
宁雪扣住木窗，轻轻推开一条小缝。
小语趴在窗沿，沉声道：“我们都搜了听雨峰这么多天了，还是半点魔气星子都没找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宁雪看向对面，眸中刹然映出一朵大亮紫焰，“那里不就有一朵吗？”
殷熙寒今晚没有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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