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宁雪取出纸笺，铺在桌上。
啪。
“又溜走喽，溜走喽。”
三足乌鸦欢叫几声，爪下一动，灵活地在木桌上四处滑走。
啪！啪！
一双筷子大力戳着瓷碗，汤水晃动，不多时便将里头的馄饨戳得千疮百孔。
一位行人路过馄饨摊想叫碗馄饨，瞧见戴着破斗笠的女子趴在桌上大力戳碗，立刻掉头去买了隔壁的包子。
馄饨摊主眉心一跳，回头小声问道：“客官，我做的馄饨很难吃吗？”
“……”
周冉双眼无神地直起腰，向摊主再买了两碗馄饨，又给在桌上翻滚的三足乌鸦拍了几张灵符。
宁雪思索片刻，提笔在纸笺写下昨天的有趣见闻。
她每天都会给殷熙寒写信报平安。
周冉夹起不成形状的馄饨咬了一口。
“一个金丹邪修一万贡献点，最低的白玉长老之位要两百万贡献点，我现在才攒了二十四万六千零九十贡献点……”
周冉咽下馄饨，苦涩道：“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头呀。”
她和宁雪赶到青州城追捕邪修，便伪装成途径此地的凡人，在城中转悠了好几天终于引起那个身受重伤的雷灵根邪修注意。
在昨晚夜黑风高的大好时候，邪修闯入她们租住的院子，正准备将假睡的宁雪抓走炼丹，被蹲守的周冉逮个正着。
后续是虽然周冉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但一番斗法后还是让那邪修弃身而逃。
周冉备受打击地吃着馄饨。
“师姐，那个邪修还没离开青州城，我们再仔细查查，说不定能找到邪修踪迹。”
宁雪安慰道。
昨夜虽未直接留下邪修魂魄，却在其魂魄中留下一枚能够感知模糊方位的印记。
周冉看向三足乌鸦身上一张隔绝探听的灵符，失魂落魄道：“可哪里会有邪修的踪迹？”
晨光初露，人潮流涌而来，街巷两旁林立的商铺启门迎客，沿街各色摊贩吆喝叫卖，行人不时驻足讨价，车马如龙，熙攘声浪沸于八街九陌。
宁雪写好信件，抬头望见热闹的街巷，眸光微动。
青州城地处凡人地域，灵气稀薄，城中生活的百姓几乎都是凡人，烟火之气极盛。
她有好多年没来过凡人城池，听说青州城有家商铺的栗子酥很有名，要不等会去买两盒？
宁雪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折起纸笺。
摊主端来两碗馄饨放到桌上。
三足乌鸦蹦到碗边，双瞳发光地看着碗里晶莹剔透的馄饨。
周冉把一碗馄饨推给它，端起另一碗馄饨要给宁雪，转眸却瞅到急步奔来的摊主。
摊主焦急地敲了一下桌子，喊道：“快走！”
周冉愣住：“怎么了？”
宁雪目光移向右侧，道：“有人来了。”
纷乱的脚步声响动，一位乱发女子紧抱书箧，健步如飞地穿过长长街巷，躲开四处的人流，直冲城门。
一群侍卫在其身后紧追不舍，遇见拦路的阻碍直接推翻踢倒，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别让她跑了！”
为首的侍卫见乱发女子拐进一条暗巷，急声大喊，见着阻路的馄饨摊子立刻抬脚踢去。
数根筷子破空射来。
几位侍卫大叫，捂着膝盖向后倒下，身形抽搐不止。
周冉起身，瞥见又有一伙同样衣着的侍卫围着辆马车停在数丈外，当即揪住最先抬脚的侍卫衣领，甩手朝马车扔去。
中年男子掀开车帘探身而出，一团黑影迎面飞来，嘭地一声砸向他的脑袋。
“啊！”
中年男子被撞回车厢，大声痛呼。
周冉视线越过围观的人群，投向被几人按着架出巷子的乱发女子，目露寒光：“当街强抢民女？”
摊主眼角一跳，横身挡在周冉面前。
“欸！客官！你误会了，那位娘子是于老爷自家的孩子，不是别人家的！他们没有强抢民女！”
围观的行人纷纷应和。
周冉拧眉看着被强行押上马车的乱发女子。
于崇山爬出车厢，抬首看向她的破斗笠，垮下脸呸了一声。
“多管闲事的外人，戴个破斗笠真以为自己是行侠仗义的大侠了？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葱！”
周冉捡起一块石头抛了抛。
于崇山哆嗦了一下，反身退回车厢，喝道：“走！”
两辆马车启程离去。
宁雪站在路边，拿着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木头，对准最后一辆马车的必经之路扔去。
啪地几声，车轮急速轧过厚宽的木块，车厢一跳，里头坐着的于崇山猝不及防，一头狠狠撞到车顶上。
于崇山惨叫。
周围行人闻声窃笑。
于崇山探出车窗，眸光死死锁着捡起木块走到周冉身边的宁雪，愤恨道：“你俩给我等着！”
马车一拐，驶向了另一条街巷。
逃走的摊主赶回馄饨摊，张口说道：“现在趁天夜未晚，你们赶紧出城，免得遭遇不测。”
“呵，要杀人灭口呀？”
周冉抱着手，面露不屑。
宁雪看着惊慌的摊主，问道：“店家可知方才那些人为什么要追那个女子？”
摊主抹向额角汗珠，叹道：“那女子是于家患有疯病的娘子，以前都是呆在家里不出门的，但最近经常偷跑出来，所以刚才那些侍卫才冲过来把她带回于家。”
“她以前又没有疯病，指不定是被吃绝户才会被害成这样的。”
周围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刚才那位乱发女子名为于雎，乃是青州城城东于家的小女儿，父母在其少时因大火离世，便由城西的叔伯收养，然而她在搬到城西没多久就传出罹患疯病的消息。
于崇山派人四处寻访神医，青州城有名没名的大夫都去于家给于雎看过病，皆断言其药石无医，有的还亲眼见她疯病发作，抓伤了随行仆从。
而自从城东于家被一把大火焚毁，城西原本羸弱的于家接过城东的产业不断壮大，近年来俨然成为青州城当地一霸。
有好事者从中咂摸出些许阴谋的味道，但凡去探查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失踪，或是隔天暴死街头。
虽然摆明了就是里面有鬼，青州城百姓心知肚明，但却无一人再犯禁忌。
周冉听着众人议论，双眉皱起，对摊主道：“那你刚才拦我干嘛？这种人一石头砸死算了。”
“女侠你虽然武力高强，但天外有人，天外有天呀。”
摊主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天空，小声道：“据说城西于家背后有位神仙护着，惹了于崇山事小，招来那位神仙才要命。”
“跑了一个又来一个。”
周冉不忧反喜，振作道：“那我今晚偏偏就不走了，麻烦店家再给我上碗馄饨。”
摊主满脸迷惑。
行人大批驻足在馄饨摊附近议论纷纷，附近书肆的伙计搬来一摞书，竖起牌子吆喝叫卖。
“姑娘要不要买话本？只要三十文。”
伙计看见宁雪停在牌子前，对着她热情推荐。
宁雪盯着牌子上的字许久，疑惑道：“就没有一个是人和人的故事吗？”
“和人谈情说爱有什么意思？”
伙计笑道：“和花妖、树精、水怪……甚至是这天地日月，风雨河山，哪个不比只有手脚的人有意思？我看姑娘面生，卖你便宜点，二十五文怎么样？”
周冉端着馄饨过来，看了眼牌子，感叹道：“怎么还有和别人的影子相互喜欢的？你们的话本好猎奇。”
伙计见她起了兴趣，从袖中摸出一本黄封本子，挤眉弄眼道：“我们不止这种普通话本，还有喜闻乐见的小黄话本，就算全是画的小黄画本也是有的。”
宁雪倍感震惊，指着牌子道：“这种和雨天的也有？”
伙计拍了拍黄封本子，得意道：“这里头的门道多着呢，姑娘要不看看？”
伙计说着就要递出黄封本子。
一道女声响起。
“怎么卖？”
宁雪抬眸看去，手脚霎时僵住。
“是张半仙呀，您云游回来了？”
伙计惊喜道。
一位身着黑白道袍的束冠女子缓步走来。
宁雪心底一沉，向伙计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青州城算卦最灵的道士张半仙，每天算一卦就收摊，人送外号张一卦。”
伙计介绍道。
“谬赞。”道士眸光落在伙计手中的黄封本子，顿了一瞬，说道：“劳烦店家将店内此类书全卖予我。”
伙计目瞪口呆：“半仙要全部呀？”
道士解下腰间钱袋塞到伙计手中，淡淡道：“卜卦急用。”
伙计捧着钱袋大喜，迈步奔回书肆。
周冉吞下最后一个馄饨，放下瓷碗，抱起在桌上晒太阳的三足乌鸦，小声嘀咕道：“啥卜卦要用这玩意？还张半仙张一卦，我看八成是个骗子。”
三足乌鸦叫了几声。
宁雪望向道士心口。
道士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回眸看她，唇角不自觉微扬，轻声道：“姑娘认识我吗？”
宁雪摇头，视线从她心口那朵紫焰移开。
化成灰都认识你。
*
入夜，缺月挂天。
一伙黑衣人贴着墙潜到一条街巷，仰头眺向灯火尽熄的小院，双眼眯起，跃身翻入院中。
少息，数声闷声坠入地面。
宁雪扫过堆在墙下的黑衣人，俯身拾起滚到脚边的一串铃铛。
“好像是一种不入品阶的法器。”
宁雪摇晃着铃铛。
叮当层层响动，从中荡出一层古怪玄妙的道韵侵向她的知觉。
宁雪任凭铃声拂过，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那于家还真有古怪。”
周冉跳下墙头，走向院角摆着的木椅。
“神识探不进去，还布下几个玄阶上品阵法，这么大阵仗，里面不知道藏着什么秘密，直接破开阵法恐怕会打草惊蛇。”
宁雪走来，将铃铛拿给周冉，说道：“我白天打听到于家要找一批丫鬟，或许我能混入其中。”
周冉颓然地歪坐在木椅，觑着眼前的亭亭少女，开口道：“虽然没有抓到那雷灵根邪修，但师妹的任务也算完成了，留在青州城也无事，要不我明天送你回宗门？或者说你想去什么地方？”
“师姐，我想留下来。”
宁雪道：“师尊给了我一些法宝，我留下来也许能帮师姐的忙。”
周冉笑笑，看向那堆昏死的黑衣人。
“这些凡人世家里的丫鬟可不是在街边一个个雇来的，这事太危险了，你才第一次出宗门，三长老会担心的。”
宁雪望着那只在屋顶瓦面翻滚的三足乌鸦，说道：“师姐为了成为宗门长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抓邪修，大长老就不会担心师姐吗？”
“我师尊当然担心我，只是她更应该担心她自己。”
周冉仰首望着天上缺月，目光游离道：“修士历经千难万险，一生问天、问地、问心、问道，斩心魔破执妄，苦修许多岁月才可飞升成仙。可半途若是为了喜欢一个人，甘愿放弃自己的仙途，丢掉性命，那这种喜欢的情感算是心魔吗？”
宁雪呆住，不知该作何言语。
周冉摇起铃铛，继续道：“若这不是心魔，为什么我师尊像走火入魔了一样，为了一个人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到现在连命都可以不要？我从不理解她。”
铃声响动。
小语坐在识海，单手撑脸，叹道：“她师尊是大长老吧，大长老好像在这两年就会**……”
宁雪沉默一会，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块水色玉佩。
“师姐，这是大长老送我的玉佩，她说只要我努力修炼，总有一天会求得心中所念的。”
月色倾下天宇，轻柔地裹住水色玉佩，一抹浅色光亮在昏暗中绽开。
周冉一顿。
宁雪把水色玉佩塞入她手中。
水色玉佩甫一落入周冉掌心，冰润的触觉刹时浸入她的肌肤，抚平她的杂乱思绪。
宁雪道：“师姐说修道需历经千难万险，修士舍下尘世中的一切，倾尽所有越过通往仙途的重重山险，纵是为此丢失性命也在所不惜，这不是和师姐的师尊很像吗？皆是在寻求心中所求而已，只是大长老现在遇到了一重很难越过的山，但我相信她能够越过这重山险，求得心中所念的。”
周冉心头一默，注视手中的水色玉佩良久。
“或许喜欢没什么奇怪，也不是什么心魔，只是她是最执念的一个。”
周冉一叹，将水色玉佩还给宁雪。
“青州城有位大儒是我的凡人朋友，也在于家给小孩子启蒙，师妹可以不用扮丫鬟，扮个书童就行。”
宁雪好奇问道：“师姐为什么很想成为宗门长老？”
“我师尊虽然是宗门大长老，可是天天跑出去四处找人，花钱如流水，现在整个长离峰穷得叮当响，连个聚灵阵都开不起。
唉，我一无家族供养，二无产业盈利，以前只顾着修炼也不爱做任务攒灵石和贡献点，现在每月只能领内门弟子的三百灵石供奉，到手几天就花没了，每个月末都是穷途末路。
若是我能登上长老之位，每年最低会有五十万灵石的供奉，宗门还会划出一块地给我立灵峰，灵峰地界内的灵田任我经营处置，还会发各种法宝丹药。真的好多好多灵石呀，我现在做梦都想成为宗门长老。”
周冉双眸神彩大亮，看向宁雪，问道：“师妹你有多少贡献点呀？”
宁雪怔了怔，取出玉牌查看。
之前她“误打误撞”闯入蜃兽梦境，为宗门假魂灯一案提供了许多证据，宗门给她很多灵石，还给了一笔贡献点，具体有多少她还没看过。
一行墨色从玉牌流出。
周冉看着玉牌显出的整整三十万贡献点，不敢置信道：“连刚入门的师妹的贡献点都比我多，我是没用的废物。”
随后她仿佛失去了希望一般，身子一软，连人带椅向后倒下。
宁雪慌忙扑过去：“师姐！”
三足乌鸦飞下屋脊，落到滚到一旁的破斗笠上嘎嘎嘲笑。
周冉仰躺在地，不省人事。
*
内室。
殷熙寒脱下黑白道袍，点起两盏灯烛，翻了翻几本黄封本子，黛眉微蹙，随手丢到一边。
这些书实在是……
殷熙寒垂下睫羽，偏过头，目光穿过窗户，落在隔壁院子冒出围墙的桂花树。
当时她好像很好奇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青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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