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给。”
摊主瞧了俏立在摊前的一袭绛红襦裙好几眼，侧身在挂满灯笼的架子上挑了会，从中挑出一盏花灯给她。
少女递出碎银子，提着花灯翩然而去。
从桥下流过的潺潺流水穿出桥影，现出清澈的水面往上一照，便将水岸两边的各色身影收入其中。
“道士姐姐！”
一声雀跃的呼唤响起，映在水面的一道斜影仰首寻去，忽地顿住身形。
哗哗人声涌动。
琳琅满目的灯笼挂满长长街巷，焕出炽亮光色洒入天地，接着醉醺的游风一卷，落在少女的翠衫红裙上，霎时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中织出一抹流霞。
殷熙寒心神微恍，垂眸掩下在眸中跃动的鲜亮衣裙。
繁星列夜。
宁雪视线落在桥边的一道身影，面色一喜，提着花灯快步走去。
灯影跳动，系在花灯上的彩穗被摇得乱颤，可却在进入桥边的三丈之距时骤然一滞。
一股磅礴的灵力乍然涌出，忽地将所有的人流吞入暗色，空留下一条华灯长街。
宁雪握着花灯提竿的手一愣，停在原地，望向素衣女子。
殷熙寒目光凝向少女的一双明眸。
“你的灵根很纯粹，神魂也不同寻常。”
殷熙寒闭了闭眼，神色淡淡道：“都很适合我。”
一股无形的元婴威压扫来，登时灭去花灯火光。
宁雪眼神微顿，抬步往后一踩，却猝然被一道长影笼住身形，无法后退。
“你身边那位金丹大圆满修士不在，只身一人，为何会邀请我去灯会？”
殷熙寒一步步朝她走来，脚下影子将宁雪的身形完全盖住。
“你就不怕我突然心生歹念，将你掳走炼丹吗？”
暗色再次覆来，将宁雪眸中的一切景致尽数淹没。
只余一地漆黑。
殷熙寒停在宁雪身前一丈之处，看向她的眉心花钿，又问：“姑娘不怕吗？”
无言的寂静在笼罩四方的暗色中弥漫。
宁雪握紧提竿，沉默地与素衣女子对视少顷，眸中忽而浮出一点笑意。
“掳走我炼丹吗？”
宁雪喃喃自语一句，伸出绑着一枚平安扣的左手往身前一张。
一片墨色符文溘然从她摊开的掌心冒出，散出铺天盖地的威压将身遭一切暗色崩碎。
长街人流重现，一道影子依然锁住落在宁雪脚下，让她进退不能。
宁雪眼睫一眨，腕间平安扣划过灵光，身形从原地陡然消失。
殷熙寒看着身前一片亲手写就的符文，心里一缓，转身看去。
三丈之外，轻灵的少女朝她挥了挥手，浑然不惧地提着重燃的花灯向她走来，覆在脚下的一地暗影顿时被灯火驱散。
宁雪立在她身前，笑靥如花道：“道士姐姐，我现在可以不怕你了吗？”
脆声声的。
殷熙寒的视线她腕间的玉扣停留一瞬，便移开目光，问：“姑娘想去哪里？”
宁雪脑袋一点，转头环顾四周起来。
灯明如昼，形如游鱼走兽、高树巨轮的各色花灯矗立街巷各处，股股人流汇来，聚于各处赏灯游街，入眼皆是人山人海，车马如云。
宁雪继续四处张望着。
不远处的一个人影盯着宁雪许久，高举起双手，脚下一绊，故作惊慌地往她那头直直栽去。
殷熙寒眉心微拧，伸手将即将倒地的那人扶住，趁其站好，又立刻把人强行摁进攒动的人潮里送走。
花灯灯影移近。
一根手指轻轻地在她肩上点了点。
殷熙寒回身，倏然闯入少女盈满笑意的眸中。
“道士姐姐，我想到去哪了。”
*
城外，江边。
夜风呼呼号起，卷起火焰不断吞没建于江面的一座灯桥。
火声刮刮杂杂响起，燃烧大半的灯桥忽而颤动不已，三两人影跳出滚滚浓烟，落到江水熄去身上的火焰。
水声哗啦，几人狼狈地爬到岸上，破口大骂道：“天杀的死灯匠！你是不是要烧死我们谋财害命呀？我要马上去报官抓你！”
几人四处搜寻，发觉江边空无一人，大骂几声，忿忿离开。
水面泛起圈圈涟漪，消失的灯匠从水里站起，望向纵马而去的几道身影，啐了一声：“算你们命大。”
灯匠仰视满天飞舞的灰烬，走上岸边，将一筐又一筐的精巧灯笼拖到桥边，毫不眨眼地全丢进大火。
火光熊熊。
灯匠忽然停下动作，转头看向走到岸边的两道人影。
“是你呀，还带了一个人过来。”
灯匠认出宁雪，抬手往某个方向指了指，冷冷道：“那还有一座灯桥，今晚风大，等会烧起来就跑快点，我可不会给你俩收尸的。”
宁雪欢喜地应了一声。
殷熙寒看向水上火势冲天的灯桥，欲言又止，待烧完灯笼的灯匠走远，脱口而出道：“姑娘想带我去哪？”
宁雪提着花灯往另一座灯桥走去，轻笑道：“道士姐姐等会就知道了。”
江风拂来，灯桥左右竖起两面竹架子上的大片走马灯迎风曳动。
灯面的各色走影无声奔走，彼此相互交织呼应，在昏黄纸面上或是化为千军万马攻城陷地，或是聚成钟灵毓秀的群山万壑，变幻多姿，精妙绝伦。
“这是灯匠家传的手艺——灯桥，在水上建一座宽桥，再把栏杆做成两排挂满灯笼的竹架，到晚上亮起来可好看了。”
宁雪在桥面悠然而走，偏头问道：“道士姐姐觉得这座灯桥比城里的灯会好看吗？”
殷熙寒瞧着眼前流动的光影，诚恳道：“更胜一筹。”
宁雪神秘道：“等会还有更好看的。”
啪嗒一声，一粒火星子砰然穿出灯罩，一圈飞火立时覆上灯笼。
江风烈烈，卷动灼耀火光烧尽竹架上的灯笼，径直往桥中人影扑来。
殷熙寒眼神未乱，心念一动，便要灭去燃起的火势。
一股力道忽地扯动她的衣袖。
殷熙寒垂下睫羽，灵力须臾一散。
“道士姐姐，你跟我来，这灯桥最好看的走影在那。”
宁雪把手中花灯往不远处的火光中抛去，拉着殷熙寒的衣袖往桥尾跑去。
火光凛凛，竹爆之声噼啪炸响。
桥尾边上的灯面一转，灯中烛火烧断控制转轴转动的一根芯线。
蔓至桥心的大半灯火蓦然黯下一些，高大的恶鬼灯影跳出，双眼死盯着一只振翅飞走的飞鸟灯影，提刀直追而去。
头点星轮的飞鸟不断腾翅，竭力往桥心的明暗交界逃去。
火色翻涌，桥头燃起的火光同样追逐着一只头点弯月的飞鸟。
恶鬼火色越发穷追不舍，忽而，两只飞鸟似是看到了彼此，滞空仰颈数下，不顾身形的消散，往着明暗交界撞去，化为两道人影在一明一暗的光色中拥抱而泣。
灯中芯线再次被燃断，灯面一转，人影恶鬼戛然消失。
这时桥面震响，宁雪拉着殷熙寒奔过桥心，极其凑巧地将两人的影子映在灯面。
身后火海狂啸，两道人影仿若重生般，脱离了不能相生的诅咒，相牵着越过明暗交界，一齐在相同的暗色里携手逃亡。
“道士姐姐，你看到了吗？”
宁雪瞥向殷熙寒唇角勾起的一点弧度，欢笑几声，牵着她的衣袖一步踏出灯桥。
一条蓬船停在断于江中的的桥尾边。
灯匠看着跃入船中的两人，挑着木桨往水中一划，冷漠道：“跑得还真快。”
江风拂来，轻轻漾动水面的银白。
灯匠将船停在江心，往蓬船边上挂上一盏油灯，而后靠着船沿坐下，盯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言不发。
素衣女子衣袂被吹得飞扬于风中，她仰看洒于天地间的溶溶月色，心绪不由浮动。
宁雪从锦袋取出一把豆子，撑着船沿，俯身将手伸进冰凉的水里搅动。
殷熙寒低眉看她，倒是不觉得奇怪，反而感叹道：“此景的确是比城中的灯会还要好看百倍。”
宁雪一笑，右手顿时离开水面。
哗。
潜游在深不见底的江下霍然浮出一抹亮色，水花飞溅，一尾游鱼跃水而出，其鳞如光，刹那在夜色里闪出明耀光华。
游鱼落到船里来回扑棱。
灯匠见状，一把抓住游鱼丢回水里，又拖出数筐豆子往水里倒去。
上百尾宛若明灯的游鱼从水底浮出，见到从天而降的豆子，纷纷跃出江水，争食一片。
一时之间，水涌江乱，满江明光盈满殷熙寒的眼眸。
“道士姐姐。”
宁雪忽然唤她。
殷熙寒转身，与一双明眸对视。
“灯鱼百年难见，我只是单纯地想让你看看，也没有多想别的。”
宁雪慢慢道。
“硬是要说什么原因的话，我第一面就感觉你很熟悉，想和你交个朋友，所以才想着邀请你来灯会。”
江风挽过宁雪鬓边的几缕发丝，身后星罗满夜，她立于迎水飘摇的蓬船之上，似与明月相依。
殷熙寒望着这一幕良久，眸中不自觉划过一丝笑意。
少年人情感真挚，为仅有一面之缘的友人两肋插刀也毫不奇怪，况且自己这个小徒弟只是想结识一位道士朋友，邀请她过来赏灯而已。
她那些徒生的忧思倒是多虑了。
殷熙寒说道：“我在城中最高的酒楼订了一个位置，等会回到城里……”
“回到城里？”
一直沉默的灯匠突然出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语出惊人：“喂，你们两个不是不想活了，陪我一起来江里当祭品的吗？”
殷熙寒话音一滞。
“江下有条成精的鱼王是个妖怪，需要三个活人作为诱饵才会现身。”
灯匠凝眉看着宁雪，“你没告诉她吗？”
宁雪对着殷熙寒眨了眨眼。
殷熙寒无奈地闭眼，心里最后一点怪异也莫名消失。
或许察觉她也是修士，宁雪才会邀请她去灯会，然后一起来江里喂鱼。
“算了，我刚才心情好了一点，不想送死了，你们俩自寻活路，我先走了。”
灯匠看着约莫一丈长的暗光从远处游来，脱下外衫，纵身跳入水中，飞快地游了起来。
宁雪往灯匠身上留下一道护体灵力，随后用左手牵住殷熙寒的衣袖。
“道士姐姐，我们该回去了。”
宁雪腕间平安扣一动，带着两人瞬时离开蓬船。
鱼王兴奋撞出水面，一下把蓬船撞个底朝天，然后看着几个沉下水的空荡荡的竹筐，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瞳。
豆子呢？
周围的灯鱼餍足地摆尾离开。
*
条条红绸飞涌，一株相思树下的人流成双成对地往枝上挂起木牌，虔诚许愿。
宁雪走在城中行道，问：“道士姐姐今天开心吗？”
殷熙寒嗯了一声。
宁雪笑道：“今晚的灯会还没结束。”
殷熙寒眉目间蕴着一抹温色，轻声问她：“姑娘还想去哪里？”
宁雪从锦袋中取出一段红绳，穿绳缚结，一会就打好一个相生结。
宁雪将绳结放在掌心，伸到殷熙寒身前，说：“道士姐姐你看这个，能猜出来我要做什么吗？”
殷熙寒思索着，视线正要扫过不远处的相思树，耳边忽传来一道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般，让她整个人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姐姐，我心悦于你。”
暖风一荡，相思树上的红绸挂牌纷纷晃起，沙沙作响。
“？”
殷熙寒心头一紧，一股早已散去的怪异再次占据她的思绪，让她不可遏制地往后退去。
夜色深沉，长街上仅剩几点人影。
宁雪抬眸看着素衣女子僵直的神情，向前走了一步。
殷熙寒难抑思绪的混乱，往后退了一步。
宁雪不停地向前走去。
一盏丈长的鱼灯不知何时从宁雪身后挂起，将她影子映长，而后落在殷熙寒脚下，将其一路从行道逼退到桥上。
“道士姐姐，你在怕什么？”
宁雪止步，看着眼前人大为慌乱的模样，目露不解。
“你……”
殷熙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觉得脑袋无比晕眩。
宁雪心里笑了几声，终是从腰间锦袋里取出一本书册，疑道：“你不知道吗？”
殷熙寒握紧掌心，目光落在她那本书册上。
“我看白天你急着要那两本书，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喜欢这本话本。”
宁雪翻开书册的一页，说道：“这书上写着树妖和人互相喜欢，就会带人去看灯桥、灯鱼，最后在相思树下互赠相生结定情。”
“而且青州城的人会把城中的花草树木写进话本，还很喜欢到原型附近重复话本中的情节，我以为道士姐姐也知道这些，会明白我刚才为何说那句话，然后和我一起对着话本情节说下去的……”
殷熙寒五指一松。
宁雪将摊开的书册放到殷熙寒手中，又把相生结递给她。
这时，书肆伙计正提着两捆黄封本子路过，瞅到殷熙寒的身影，大踏步冲来，惊喜道：“半仙，你又云游回来了？”
话落，伙计瞅了瞅书册上的两行字，快声道：“半仙您之前不是天天在我们书肆买树妖的小黄话本吗？现在怎么看这种普通话本？半仙您卜卦不是要用小黄话本吗？
诶，我这刚从书坊提了两捆书，还是树妖和十八个有情人相爱相生的小黄话本，还有全是画的小黄画本，半仙要买吗？必定能让您的卜卦灵上加灵！”
宁雪闻言，停下递出相生结的动作，小心瞄了一眼殷熙寒，眼神复杂。
殷熙寒一惊，慌忙解释：“我没有……”
相思树下，一道灵力涟漪猛地打开。
周冉的身形落于地面，揪着一直和阻止她找师妹的三足乌鸦丢进法器，抬头一眼就看到桥上宁雪手上的相生结，心头狠狠一震。
难道是要交换定情信物！
周冉啪地跃上桥面，一把将宁雪拉到身后，又看了看伙计提着的黄封本子，大吼道：“臭不要脸的死变态！一天到晚买几捆黄书卜卦害不害臊呀？现在居然还想拐骗小姑娘回家？流氓！！！”
周冉狠狠瞪了殷熙寒一眼，一边拎着宁雪火速离开，一边大肆教育。
“师妹你一定要离那个恬不知耻的怪人远点，这种人一看就是满脑花花肠子的老色鬼，花样多着呢！”
周冉的声音远远传来。
周围行人闻声，纷纷聚在一块嘀嘀咕咕。
殷熙寒面色发白地捏着书册，听着行人的窃窃私语，一颗被吓得狂颤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伙计仍在热情推销：“半仙，我这还有花妖、水怪的话本，您要买吗？”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灯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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