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材清苦的味道传入鼻腔，很淡，也很有存在感。
顾廷川拿着香囊仔细端详，自那日申和玉将它挂在自己身上，他就没再取下来。
苏绍元来信跟他说了申和玉为治愈瘟疫所做的一切，他很难想象。
在他眼里，申和玉是温软的，像喜鹊一样，总是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转。
在传闻中，申和玉是个疯疯癫癫的病秧子。
现在苏绍元又告诉他，申和玉□□善断，心有玲珑。
他们离得这么近，他居然没有看清过这个人。但就目前瘟疫这件事，平心而论，他是佩服申和玉的。
甚至是感激的。
依苏绍元所言，如果不是申和玉，这次瘟疫恐怕会十分凶险。
“禀首辅，袁文山带到。”
狱卒的话打断他难得的走神，将香囊重新挂回腰间，才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人。
袁文山头发蓬乱，身上的囚服血迹斑斑，一看就知道上过大刑了 。即便如此，也没说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袁大人，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若再不说实话，按大晟律例，散布谣言扰乱民心，家财充公，男丁择日发配充军。我想你这一身老骨头，估计走不到边关就该去地府报道了。”顾廷川原本温润的嗓音，在这阴暗的牢房里，染上森森寒意。
“臣是冤枉的。”袁文山依旧是那一套说辞：不知道，不清楚，他冤枉。
顾廷川轻笑一声，“也罢。我再送你最后一句话。听说你有个五岁的孙子，聪慧非常，你觉得他能长大，替你袁家光耀门楣吗？”
他说完不等袁文山反应，径直走出审讯大门。
“不！不！顾首辅，我说，我说！”袁文山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冲着顾廷川的背影大喊起来。
跟顾廷川预料的相差无几，是吉安公主的安排。几年前，袁文山还是淮州县的县令，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四处托人找关系买官想进京都，可四处碰壁。后来有一天，不知怎地突然青云直上，梦想成真了。后经人一提点，才知道是托了吉安公主的福。
他一直想报答公主，可公主什么都不缺。最近，他偶然收到一封密信，称是吉安公主送来的，让他在京都大肆宣扬瘟疫，他没多想就照办了。
“密信呢？”
“烧了。”袁文山老泪纵横，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首辅，救救我一家老小吧！求您开恩呐！”
从刑部大狱出来，一上马车，宋铮就对他说：“公子，姜大哥来信了。”
清石县旱灾解决之后，姜宪本该回京，可是马宇寰突然越狱，顾廷川就让他继续找人，先不要回来。
马宇寰的一家老小都在通辽州的大狱里，所以姜宪他们一直在通辽州内找人，最近才寻到蛛丝马迹，马宇寰秘密逃往京都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宋铮看顾廷川脸色，就知道是坏消息。他也不敢多问，只道：“公子，夫人传话，叫你今日回府吃饭。”
“嗯。”顾廷川闭着眼睛假寐，他这几日没怎么合眼，眼底泛着青。
庞柏文把驿站的情况传信给顾廷川，加上袁文山的供词，他要进宫一趟，将这一切禀明陛下。
陛下也很烦心，年轻的照顺帝在宫里来回踱步，他既不想像顾廷川说的那样因为处死灾民而背上恶名，也不想任由顾廷川拿捏去治什么瘟疫。
九五至尊也害怕 ，照顺帝觉得皇宫也不安全，要是又有宫女太监咳嗽，他就立刻让人拉下去处死，一天恨不得号八百次脉，生怕自己染上瘟疫。
听到太监来报，说顾廷川求见，他臭着一张脸让人进来了。听他说完话，脸色更臭了。
“你的意思是皇姐暗中下手，毒杀灾民？”
“是。”
“顾廷川！我看你是疯了！我皇姐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顾廷川只是定定地望着照顺帝，他们之间的平衡已经打破，从他上次殿前以势压人让照顺帝没有杀灾民开始，他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通过平和的劝谏达到目的。
“陛下，先帝曾想立吉安公主为皇储。臣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这件事，可臣敢断言，公主殿下一定没有忘记。”顾廷川说道。
照顺帝被他这番话惊得愣在当场，“你！你……”他本就贪玩，国事全是内阁在处理，一旦顾廷川不听他的，他便束手无策。
“陛下不用担心，臣一定会彻查此事，给陛下一个交代。”
出宫时已经日落西山，等回到顾府，天已经黑透了。
换下朝服就去了顾夫人的“梦云亭”，堂里已经备好了饭菜，顾廷川走过去给顾夫人问安，“母亲。”
顾夫人让他入座，“这几日你辛苦了。”
“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朝中的事我也有耳闻，你顶撞了陛下？”
顾廷川不语。
顾夫人给他盛了一碗汤，“我虽不懂政事，但也知道越是身处高位的人越是容不得旁人忤逆他。你今日所作所为，会变成他心里的一根刺，迟早要找机会拔出来。”
顾廷川双手接过汤碗，“让母亲忧心了。”
他们是母子，言谈举止间却显得疏离。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吃起来也是食之无味。
今夜注定无眠。
申和玉和士兵们挤在一个帐篷里休息，别说床了，木板都没有一张，找块平整的地把自己放平了就睡。
这样是不可能睡得着的，可是体力透支严重，模模糊糊地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所以外面有动静地时候，申和玉第一时间就醒了。
吵吵嚷嚷的，他走到外面一看，驿站里的灾民聚集在一起，正在往外冲，一些士兵拦在前面。
紧接着响起号角声和，“集合！快集合！民变了！”
整个大营的士兵倾巢而出，很快把驿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申和玉处在来来往往的士兵中间，不知所措。
他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想去找苏绍元，可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喊杀声里。
士兵们手里的长刀都已经出鞘，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申和玉一抬头，看到大营前面的高台上，庞柏文站在上面。他跌跌撞撞地往那边走，还没靠近，隔着手持利刃的士兵，看到苏绍元染血的脸。
苏绍元被在灾民架着，头垂在胸前，已经失去了意识。
申和玉终于冲到了庞柏文面前，“庞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民变了，他们要冲出去！”
“那怎么办？苏大哥还在他们手里！”
很难办，灾民人数众多，庞柏文怕伤着他们，一时投鼠忌器，无法下手。如果他们继续强行突围，只怕驿站真的守不住。
“我去谈判！”申和玉大声说道。
庞柏文转过头，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申和玉的脸已经差不多痊愈，没有红疮遮掩，露出他本来的面容。他在这里当了两天苦力，他自己又不会梳头发，整个人就像流浪汉一样。可一双眼睛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亮得出奇，毫不畏惧地与庞柏文对视。
庞柏文身居高位，自然眼高于顶，加之文人普遍的骄矜，很少有人能入的了他的眼。
申和玉算得上一个，他纡尊降贵地开口：“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待会让他们听我的。”申和玉指着围在灾民前的那些士兵说道。
“拿着我的令牌，随你调遣。”
申和玉二话不说，转头就走。他拿着令牌一路无人再拦，顺利走到两方对峙的最前方。
“对面的人听着，你们想要什么可以直说！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申和玉冲着对面喊。
灾民们开始乱七八糟地喊起来，人太多，他们中间还有距离，申和玉只模模糊糊听到“在这里等死”“杀人”“拼一把”等零星的几句话。
申和玉拉了五个士兵站在自己身后，“我说一句你们重复一句，大声喊，让对面都听到，明白吗？”
几个人点头表示明白。
“没有人要伤害你们！反而是出了驿站，你们治瘟疫需要钱，需要药材！除了官府，谁还会分文不取地给你们治病！”
申和玉指了指苏绍元的方向，继续大喊：“苏大夫给你们看了那么久的病，你们都见过他！总该知道他不会害你们的！”
对面有人开始动摇，有人也开始喊：“朝廷要放弃我们了！他们怕我们把病传出去，我们也不想死！”
“看看你们都周围吧！全是手持利刃的官兵，而你们手里有什么？连木棍都没几根！要是朝廷真想要你们的命，你们这会已经被乱刀砍死了！”
灾民之间骚乱起来，很多人开始动摇，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有人大喊“杀人了，官兵来杀我们了！”心里一慌就跟着跑，实际是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不要听他的！他就是想让我们乖乖等死！大家不要怕，一起冲出去！”一个灾民大声喊道，他处在人群的中央，蒙着脸。
他一冒头，申和玉就知道问题出在哪了，他喊：“阁下是谁？混在难民中想做什么？”
这里的灾民都是通辽州的穷苦人，申和玉和他们短暂接触过，他们都说方言，识字的几乎没有。而刚刚这个人，说的是官话，只有考科举的读书人才会说官话！
申和玉接着喊：“你是读书人！蒙着脸做什么？让大家看看，说不定这里还有你的同乡。”
“你少在这混淆视听，朝廷的军队马上就要来了，想活命的赶快跟我一起冲出去！”
“大家不要相信这个人，他连脸都不敢露，肯定有问题！”
混乱中，有人扯掉了他蒙脸的头巾。那人看起来四十左右，普通大众脸，没什么特别。
站在高处的庞柏文看到那张脸，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马宇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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