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悄无声息地织就一张朦胧的薄幕,将整个世界笼罩其中。天色微明,整个京城还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唯有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房檐和屋脊。
一辆古朴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前行,车轮滚过,溅起串串细碎的水花。
马车停在内阁衙门的大门前,车帘被一只修长且节骨分明的手掀开,顾廷川着一身朱红官袍,腰系玉带,微微低头,迈出了车厢。
朱红色官袍,在大晟只有官居三品及以上的朝廷重臣才有资格穿。
“顾大人!今日来的可真早。”清脆的声音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顾廷川抬眼望去,同样一身朱红官袍庞柏文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只是那笑容十分狡黠,他几步走到顾廷川身边,轻声揶揄他:“温香软玉在怀,你怎舍得这么早就来衙门了?”
庞柏文是弘文三十二的进士一甲第三——探花郎,年仅二十八岁,任礼部郎中,从三品,与顾廷川同在昭顺元年入阁。
此人和顾廷川政见一致,故私交甚好。顾廷川了解他的脾性,闻言也不与他多争辩,转而谈起正事:“清石县旱灾情况严重,今日廷议必须拟出个章程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清石县常年干燥,旱灾时有发生,唯有这次闹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昨日的奏疏上言,已有人卖儿卖女的情况发生。
庞柏文自讨没趣,也不纠结,接着他的话道:“赈灾粮已经拨下去了,灾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说到这,他压低声音,“问题出在通辽州府衙,马宇寰。”
两个要挂乌木牌的衙役正在擦拭内阁大门的柱础,见两个辅臣走过来,连忙避到一旁垂手恭立。
两人走进内阁大门,时辰尚早,就到文渊阁详谈。
“马宇寰是左大人的门生,想动他,怕是不易。”庞柏文继续说道。
左仲秋,内阁次辅,马宇寰是他的门生,这才是这件事情棘手的地方。
左仲秋这老头不仅是内阁次辅,同时兼任吏部尚书,拔擢用人职权,被他牢牢抓在手中。
顾廷川沉吟片刻,又问庞柏文:“接任通辽州知府的人选,你认为应该选派谁?”
庞柏文心里一惊,不管马宇寰是自己贪墨,还是没管好他自己手底下的人,他总归是正四品的官员。
按大晟律例,官员贪墨数额巨大,或造成巨大损失,确实应该革职查办。
但律法是只是律法,实际操作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大家都是走科举这条路的,你和我是同年,他和他是同乡,你和他有私交……总而言之,彼此之间都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在一个官场混的,风水轮流转,万一哪天你需要我做点什么呢?
所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庞柏文完全没想到,顾廷川一出手就想把马宇寰撤职,完全不考虑左仲秋的面子。
要知道,顾廷川虽然是首辅,但这只是个虚职,并不是法定官职,并没有品阶。顾廷川真正的官职是户部侍郎,正二品大员。
而左仲秋虽是次辅,可他是吏部的一把手,吏部尚书,官居一品。
顾廷川能当上这个内阁首辅,完全是因为皇帝的老师,与陛下亲密非常。
陛下不过弱冠之龄,尚且贪玩,对朝廷政事并不上心,某种程度上,顾廷川的意志代表了陛下的意志。
只是顾廷川为人一向谨慎低调,哪怕做了首辅,也不不曾颐指气使,对左仲秋也是礼让三分。
这让庞柏文摸不着头脑,为何在此时突然表露出对马寰宇,或者说左仲秋的不满呢?
思及此,庞柏文谨慎地答:“这,臣不知。”这两位都是跺跺脚就能让皇城抖一抖的权臣,他哪个都不敢得罪。
议事厅。
其他几位内阁大臣已经到了,看到顾廷川和庞柏文进来,道:“元辅。”
顾廷川在主位落座,其他几人按次序坐好。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几位阁臣,最后停留在左仲秋身上。
左仲秋今年已有五十六,黑色的头发里掺着灰,可一双眼睛却丝毫不见老态,目光沉稳而犀利,坐姿挺拔,不怒而威。
今日要商议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顾廷川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清石县旱灾,诸位是何想法?”
“清石县赈灾的事,陛下先后下了两道旨意,户部早就拨了银子,只是如今这灾情不减反重,恐怕是有人中饱私囊。”说话的是刑部侍郎柳敬亭。
包元德接着道:“依我看,通辽州知府马宇寰难辞其咎。”
这位包大人为人性格耿直,敢作敢为,掌管御史台,虽年过半百,但说话做事依然干练果断,如今的官场上,也是有他和左仲秋叫板还能不落下风。
然而,就是这位包大人的小女儿包锦欣被皇帝指婚给顾廷川,没过两月,包小姐就突发恶疾去世了。
“马宇寰办事不力,有辱皇命,延误百姓,此罪当罚。”左仲秋说道。
这哪里只是处罚就能轻轻揭过的事?
御史台每年弹劾马宇寰贪污的折子有几十封,但马宇寰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通辽州知府的位置上,原因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顾廷川道:“左大人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呢?”
“马宇寰虽没能解决清石县旱灾,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依老夫之见,就罚俸一年。”
这跟没罚有什么区别?朝廷官员要是只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过活,那跟要饭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左大人此举只怕有失公允,清石县旱灾已经延续了五月有余,灾情不但没有缓解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百姓卖儿卖女,从青石到临近各州的官道上已经出现了逃荒的流民。马宇寰身为地方长官,其罪当诛,此次若不严加惩诫,来日何以面对百官,面对陛下?”包元德道。
左仲秋眉毛一抬,惊讶道:“清石县灾情已如此严重了吗?”
“左大人,千真万确。一月前我已派人前往清石县查看,灾情十分严重,除此以外,旱灾之后总有疫病,朝廷还需早做准备啊。”包元德接着道。
左仲秋闻言狠狠一拍桌子,怒道:“马宇寰写信告诉我灾情已得到控制,只需月余,便可解决,没想到,他竟敢蒙骗老夫!”
“左大人息怒。”顾廷川接着道:“既如此,就将马宇寰革职查办,以儆效尤,另派人前往通辽州接任知府一职,尽快平息灾情。”
“顾大人说的是,”柳敬亭道,“只是该派谁接任知府一职呢?”
“吏部主事程正初为人品行端正,廉洁奉公,办事雷厉风行,是赈灾的不二人选。”庞柏文道。
“诸位以为呢?”顾廷川问道。
“庞大人所言不虚。”
“程正初为人正派,堪当此重任。”
此事议毕,大家就散了。
看到顾廷川出了门,姜宪立即撑开伞迎上去,将伞遮在顾廷川身上,“大人,回户部吗?”
“嗯。”
马车驶离内阁衙门,走上官道,一路向北,却没去户部,转而在一处僻静的门院前停下。
听到马场道声音,里面已有人将门打开。
顾廷川带着姜宪走入院内,步入正厅,看到才刚见过面的包正德。
顾廷川朝他拱礼道:“多谢包大人刚刚仗义执言。”
包正德回礼道:“份内之事。”
清石县的具体情况是顾廷川派人查的,只不过是在合适的时机交到了包正德手上,再让他在合适的时机说出来。
两人落座,包正德道:“老夫一直想当面跟顾大人说一声,小女之事,多谢顾大人了。”
“包大人言重了,顾某应该做的。”
包正德的女儿包锦欣之“死”就是顾廷川克妻传言的开端。
当时,顾廷川直觉包锦欣的死有蹊跷,于是派人暗中调查。发现包锦欣不是死了,而是失踪了,可是婚期将近,包家又变不出一个大活人来给顾廷川,只能谎称她突发恶疾死了。
包正德不是傻子,他知道瞒不住顾廷川,私下找他和盘托出他女儿并没有死,希望他不要声张,违抗皇命是要杀头的,包家承担不起。
女儿失踪,当爹的却只想一味遮掩,这不对劲。
果然,不久之后,顾廷川查到包锦欣曾与一男子有私情,她不是失踪了,是和情郎私奔了。
包正德估计是有所察觉,才不敢声张。
送上门的把柄,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顾廷川不仅答应了,甚至做得更多,把那小两口妥帖地安排在一个地方,舒舒服服地过他们的小日子。
包正德叹了一口气,“顾大人卓然君子,国之栋梁,是小女没福气。”
“包小姐得遇良人,远离京城,避开纷争,安享时光,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
包正德哈哈一笑,“顾大人说的是。”他起身走到门前,正色道:“眼下朝堂上,左仲秋一呼百应,解决一个马宇寰,恐怕只是杯水车薪啊。”
顾廷川起身走到他身边,“徐徐图之。”
包正德侧过身,仔细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急不躁,处变不惊,能屈能伸,绝非池中之物,他能预感到,此人必将代替左仲秋成为大晟朝廷的肱骨之臣。
他感叹道:“朝堂有顾大人,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大人谬赞。”
见完包正德,还要到户部点卯。
进了值房,家里的小厮看到他,手脚利索地给他布菜。
顾廷川平日里行止有度,事必躬亲,与公牍之事丝毫都不曾懈怠,以往这个时辰都是在值房处理政务,今日不知怎的来迟了,小厮没估算好时辰,饭菜已经凉了。
他一边布菜,一边小心地观察着顾廷川的神色沾沾,战战兢兢,生怕顾廷川因饭菜不合口露出不快,责罚于他。
好在顾廷川没有发怒,神色如常地吃完了饭。
小厮快速地收拾好碗筷,放进食盒,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外面,他才深深吐出一口气。他是第一天干这个活,原来负责给顾大人送饭的小厮告假了,他临时补了缺。
他见过很多当官的人,大多满脸横肉,一脸刻薄相;或眼高于顶,对他们这些下人呼来喝去。
但这位年轻的首辅大人与其他的官老爷们很不一样,但具体怎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临走时他看了一眼巍峨的衙门大门,不着边际地想,这官老爷也没那么好当,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此念一出,他又在心里嘲笑自己,连自己的五脏庙都填不饱,操心什么官老爷的事。
窗外的雨丝细密如针,斜斜地织就一片朦胧的帘幕。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却不曾惊醒案前专注的人。
顾廷川端坐在书案前,手中的狼毫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一阵风裹着雨丝从半开的窗棂间钻进来,带着潮湿的寒意。顾廷川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却并未起身关窗。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案上的公文上,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姜宪拿来一件披风披在顾廷川身上,“大人,怎么了?”
顾廷川摇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已经是春末了,双江陂来的奏折上说,为防范夏季同水河水患,请朝廷拨钱修建堤坝。
双江陂地处同水河下游,沃野千里,水路四通八达,漕运便利。可一旦上游发大水,双江陂的千里良田就会瞬间变成一片汪洋。
修堤,谁能担此重任?
顾廷川在纸上写出几个人名,又一一划去。
此人不仅要有真才实学,还要品行端正,不会和当地官员一起借此中饱私囊,盘剥百姓。除此以外,还要行事果敢,性格刚烈,否则无法摆脱朝中势力的掣肘,有力使不出。
他暂时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只好先按下此事。
修堤,需要花多少银子呢?
年前陛下要修建行宫,户部已经拨出去一笔银子,眼下清石县的旱灾严重,粮食,医药,还需要一大笔银子。
需要钱的地方那么多,户部眼下调不出足够的银子修一条新的大坝,若在双江陂原来的堤坝上修补固然省钱,可明年势必还要返工。
顾廷川执笔写下一封新的奏折,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挑出几份,“这封送到宫里,这些送去给高大人过目。”
随侍的官员轻声答应,捧着公文出去了。
雨声渐密,打在院中的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顾廷川终于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朦胧的雨幕。远处的山峦隐在雨雾中,只余下一片青灰的轮廓。
姜宪走到顾廷川身边,“大人,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
顾廷川点头,理了理衣摆,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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