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满盈,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落在床榻上,照亮祝秋散在床榻上的黑色长发。
女人乌黑而柔顺的长发像黑色绸缎,谢辞躺在祝秋的身侧,祝秋背对着他,少年纤长的手指在暗处稍微将祝秋的长发拨散一些,便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祝秋感觉不到这些,也根本不觉得谢辞会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她毫无察觉地躺着,想浮岚殿,想千机诡匙,想堕魔之人,但最后她的想法漂浮着落下,都落在了刚才谢辞朝那个小姑娘说的话上。
被同窗欺负,被夫子鞭笞,打扫泔水桶……
谢辞撩起袖子时,她也看到了那淡色的伤痕。和他后背上如网又如长虫攀爬的伤痕一样,但彼时祝秋看到时心中明明没有任何波澜,此刻却变了。
祝秋垂眸,睡不着,却忽然听见了谢辞在她的身后轻轻开口。
“师——”少年一顿,又改口轻唤她,“娘子。”
喊她?
祝秋没应声,但转过身朝着谢辞,随即一愣,这才发现谢辞竟然面对着她。
两个人在不大的床榻上面对着面,维持着一小段距离。
这距离对于师徒太近,对于夫妻又稍有一点远,说不清道不明。黑色的长发彻底纠缠在一起,在中间像黑色的隔溪。
祝秋:“嗯?”
谢辞眼眸有些亮:“娘子也没睡?”
祝秋摇摇头:“在想事。”
“想什么?”
“……”
祝秋没说话,她静静看着谢辞。
精致旖丽的面容上,祝秋的眼睛在月光下平静清澈,没有任何情-欲,却反而让谢辞心中有些莫名的痒痒。
他眼底一暗,不着痕迹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冷静一些,这种氛围……如此难得的机会,祝秋也是人,他就不信祝秋不会生出一点七情之欲。
他正想着,祝秋却忽然开口:“我想看看……你的手。”
手?
谢辞愣住,不明白祝秋为什么忽然这么说,但还是听话地将手伸过去,凑到祝秋面前。
少年的手很漂亮,手指纤长,骨节如玉,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看起来比祝秋的手整整大两圈,轻而易举就能将她的手包裹起来。
祝秋伸出手,小心地撩开谢辞里衫月白色的衣袖,指尖落在交错的疤痕上,这些疤痕稍稍凸起,摸起来不是那么光滑。
没有天瀑,也没有人帮他,这些伤口只能一点一点长出新肉,自己愈合。
祝秋心中复杂。
而与此同时,谢辞眼中也变得复杂。
她这是在做什么?
少年眼神又暗了些,默不作声地看着祝秋,眼中晦涩难明,压抑着一些他知道的情绪,还有一些他也尚未察觉的情绪。
而一片安静中,他忽然听见女人轻轻的声音。
“对不起。”
轻轻的三个字炸开在一片安静中,谢辞思绪忽然断开,蓦地瞪大眼睛:“……什么?”
祝秋将少年的袖子合上,抬起眼眸,在月色下看着谢辞半明半暗的俊朗脸庞。
她认真地伸手拍了拍谢辞的头:“很抱歉,让你辛苦了这么久,但以后不会了。”
谢辞:“……”
少年和她对上视线,眼中的错愕化不开。
“师……”
他一顿,唇齿嚅嗫了一下,似乎想改口喊“娘子”,但却最终也没说出口。
谢辞敛眸,沉默一瞬,猛地抱住了祝秋。
“阿辞?”
回应祝秋的却是沉默,还有少年错乱的呼吸。
不像上次轻柔的拥揽,这次少年的怀抱非常用力。他隔着被子拥过祝秋,借着体型的差距轻而易举就将祝秋锁在自己的怀里。
祝秋下颌垫着谢辞的肩膀,她终是没有推开谢辞,而是任由他以要将自己揉进他身体里的力量紧紧拥抱着她。
紧到有些颤抖,她双手抵在谢辞的胸前,轻薄的里衣将所有温度传递给她。
炽热,带着一下又一下来自心脏的跳动。
她想收回手,却根本没有空隙给她挪动,只能被动接受少年溢出的强烈感情。
整个房间就这样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吸声交缠在一起,祝秋的轻一些,谢辞很重,落在祝秋耳边。
是委屈吧?
祝秋想,她虽然是被抱在怀里,但她却觉得面前是个委屈、可怜的大型灵犬。
她甚至想再伸手安抚着拍一拍他,于是微微挣扎着想将手从他胸膛前取出来。
而这个动作反而让谢辞抱得更紧了,同时低低开口——
“为什么……?”
声音低沉,不仅没有任何委屈,反而带着些如雪沫般的冷漠。
祝秋一怔,被少年从未有过的音色吓了一跳。
“阿——”
“为什么?”
谢辞又飞快问了一遍。
为什么那么天真而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他就那么便宜吗,一句“对不起”就轻易抹除他受的苦吗?!
为什么又在他准备好趁着这绝佳的机会想办法引诱她、想让她在这暧昧的氛围中渐渐生出七情之欲时,忽然听到一句牵扯上真心的话?!
为什——
“因为心疼阿辞。”
怀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清冷、认真而细柔:“虽然现在问迟了一点……但是很疼吧?”
“我一向只觉得修行之事,或奖赏或惩戒都有因果缘由,既然是自己所为,便自己承担其果。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像明白了一些心疼。”
祝秋的话一点一点落在谢辞心上,干净单纯,像一抔细雪。谢辞一顿,眼中几乎压不住的暴风骤雨慢慢淡了下来。
他将祝秋松开一些,但依旧拢在怀里,让他垂头就能看见祝秋平静认真的眼眸。
没有平日里装的乖巧,没有刻意的少年气,此刻他像刚成熟的猎豹,只静静看着祝秋,眼中却藏着捕猎的欲-望与侵略感。
谢辞忽然懂了。
饶是三百年修为、净虚山尊上的祝秋,在面对七情时依旧是个稚嫩的孩子。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正逐渐萌生七情——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是平静地、坦然地接受这些东西,然后对他没有防备地显露出来。
-
谢辞的理智逐渐回归,他有些想伸手抚摸女人的发丝,但他忍住了。
谢辞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
这不就是正好的机会?自己刚才怎么了,竟然差点乱了套?
他声音和眼神都轻下来,迟迟回答了祝秋刚才的话。
“疼,”他说,“小时候师兄弟们受了罚,他们的师父或者父母,都会给他们吹一吹。”
祝秋缓慢地眨眨眼,忽然笑了一下,手终于从谢辞的胸膛前空出来,重新撩起谢辞的衣袖,轻轻吹着。
她想,果然还是个孩子。殊不知谢辞垂眸看着她,眼中沉郁愈深。
祝秋吹了吹,忽然感觉到发丝被轻轻扯动。她转过头,是谢辞正抚着她的发。
玉白的手在鸦黑的发之间穿过,她看向谢辞,月光下少年的眼尾有一点点红。
“阿辞?”
“嗯?”
他声音柔和缱绻,祝秋觉得和平常一样,又好像有点不一样。
“你——”她不知道怎么问。
谢辞却好像明白她,轻轻笑了一下:“阿辞没事。”
“阿辞就是觉得……像梦一样。”
他轻轻说着,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明明是比祝秋还要高的人了,却仿佛小兽,一点一点靠近着祝秋,鼻尖在祝秋的发间贴着,不着痕迹拉近着两人的距离。
“师——”他一顿,小声地改口,“娘子。”
“你说它怎么还不来?”
祝秋明白谢辞指的是半魔,思索道:“……或许还要再晚一点?”
“有可能,”谢辞依旧抱着她,“那我们再等一会儿。”
祝秋以为谢辞是困了:“你如果困了就先睡,有我在。”
谢辞摇摇头:“不睡。”
祝秋没再说话,房间再次安静下来,但她依旧被谢辞拥着。谢辞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每次说话都会传来轻轻的颤动。
“我陪着你。”
有点少年的倔意。
祝秋轻笑:“不用,我一个人可以。”
谢辞又道:“但一个人不会很无趣吗?”
“无趣?”
“是啊,”谢辞语气认真又缱绻,“一个人会无聊又孤单吧。我也醒着,还可以同娘子说说话。”
“无聊孤单……”祝秋小声重复,“好像没有。”
谢辞却坚持:“那我会。”
“好,”祝秋又笑了,“那就——”
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带着浅笑的神色慢慢淡去。
不对。
好安静,太安静了。
祝秋轻轻“嘘”了一声,微弱的气息落在谢辞颈前,他眼睑一颤。
“不太对,”祝秋道,“太安静了,好像——”
她正说着,四周忽然传来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尖锐打断了她的话!
“呵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
“多么恩爱的一对有情人啊!只是不知道你们是情到浓时,还是真的至死不渝?”
这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又一阵阴冷的风席卷而来,不过眨眼之间,祝秋周围的场景就变成了一片漆黑无边的空间。
祝秋身上一冷,发现本抱着她的谢辞忽然消失了。
着无尽的黑暗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
与此同时,同样的时刻,谢辞也只觉得怀中一空——
祝秋不见了。
怀中温热的消失一同带走了他眼中一切情意与算计,这双黑眸顷刻间暗下来,变回冷漠与恶劣,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感情。
他周身变成了一处水榭兰亭,而对面坐着一个容貌美艳、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子。
她赤着脚,蜻蜓点水般走到他面前,眼中妩媚柔情。
“公子贵姓?”
他不答,只冷冷看着面前的女人。
女人也不恼,继续笑着往谢辞身边靠。
“小女叫菀秋……啊!”
女人赤着的脚尚未碰到谢辞的衣摆,就见谢辞猛地拽过她,右手直直掐上女人纤细的脖颈,一个反身,连带着女人朝旁边木亭的柱子撞去!
女人痛得惊呼,下意识想要挣扎,却拗不过少年的力气,姣好的容颜在少年毫不留情的手中渐渐涨红,眼中只剩惊恐。
这是什么怪物!
就算、就算再守礼或者克己的男人,大都是先逃避她,再规劝她,最后臣服于她的美貌之下。
男人不都是这样吗?
可面前这个人不是!
“松、松开……”
她挣扎着挤出声音,却听见空气中一声轻呵。
少年玉面如修罗,一双黑眸沉不见底,浮于表面的是不屑、冷漠与杀戮。
别说刚才和他妻子温柔小意的模样不复存在,就连人的一面都荡然无存!
“求求,松开我……”
谢辞稍稍歪了下头:“你怎么比我还弱?这样还当什么半魔?”
“我……真身在另一边……”
“哦,”谢辞随意应了一声,又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菀、菀秋——啊!”
谢辞手下又重了两分力气,脸上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秋’?”
“菀落!咳咳——我真名叫菀落!”
女人用最后的力气挤出这几个字,谢辞轻哼一声,这才松开手,把女人甩在一边。
“脏了我的手。”
重获呼吸自由的菀落听不见谢辞的话,她狂咳起来,颈边已经一圈青紫,看向谢辞的眼神与看疯子无异,在地上朝后蹭着退了几步,让自己离谢辞远一点。
谢辞尚站着,高高在上俯视着她,仿佛她是猎物,而他才是半魔。
“你、你便是这般性子?对女人竟也如此下狠手?!”菀落脸色阴沉下来,谨慎又阴狠地看着谢辞,“你娘子可知道你是这模样?”
“女人?”谢辞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蹲下身看着她,“在我这里没有什么男人女人,只有仇人、其他人……”
他顿了顿,眼睑稍垂,像是喃喃自语:“……和祝秋。”
菀落又往后退了退,打量着谢辞:“除了李郎,世间竟还有你这般对爱人忠诚的男人?”
“爱人?”谢辞挑眉。
菀落一怔,她觉得谢辞此刻的表情像是嘲讽,但刚才她窥得他与他妻子浓情蜜意,那眼神明明就是看爱人的眼神。
“难道不对吗?”她反问。
谢辞眯了眯眼,嗤笑一声,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既然叫菀落,为何刚才说自己叫菀秋?”
菀落抿唇:“你妻子叫祝秋,不是吗?我每每对那些男人说出自己和他们妻子相似的名字时,他们总是更容易接受一些……到你这里倒是碰了钉子。”
谢辞闻言露出嫌恶的表情:“真恶心。”
菀落倒也笑了:“是啊,真恶心。”她说着又看向谢辞,神色不明,“但你是例外。”
“别拿那些垃圾和我比,平白脏了我的名字。”
谢辞顿了顿,又道:“既然你刚才说真身在另一边,也就是说在我……娘子那边?”
菀落“嗯”了一声。
谢辞有些好奇:“为什么这样分配?”
菀落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色:“男人自以为强大,以为别人会用更有力量的一面应对自己,殊不知自己才是最软弱的东西。轻易一点美色、一点温柔、一点示弱,男人便会忘记危险,死在自己的贪欲之下。”
“反而是女人,并不容易被诱惑。不用一点实力去震慑她们,她们是不会屈服的。”
她说着,忽然听见谢辞笑了。
“怎么,你也是男人,所以觉得我说的不对?”
“不不不,”谢辞笑着,“我说过了,在我这里没有男人女人之分。我是笑你说要令她屈服——你想怎么让我的妻子屈服?”
菀落闻言,冷笑一声:“是,你的妻子的确有点本事,但蛇打七寸,人捏软肋,你既然对她这般痴情忠诚,难道就不好奇她对你又有几分真心?”
谢辞的笑一顿,慢慢敛起来了:“你什么意思?”
菀落感觉自己这个半魔终于拿回了主导权,她从地上站起来,轻巧地拍拍衣服,抬手一挥,一面镜子便悬在他们面前。
镜中一片漆黑,衬得中间那纤细娉婷、一袭白衣的身影更加吸引人。
“你的妻子在另一边,”菀落说,“我虽只是半魔,但这些年我勤于修炼秘境之术。饶是你妻子道法一绝,若不破我的心魔,你们也只能留在我的秘境之中,囚困致死。”
“你的……心魔?”
“对。”
菀落语气轻轻,带上期待的笑意。
“我有一支笔,名曰‘长生笔’,能易人之寿命。”
“谢公子,你好不好奇,你的妻子愿意为了你而舍去多少年的寿命?”
女人话音轻飘飘落下,谢辞眸中却染上一层冰霜。
长生笔不是在祝秋手里?怎么又变成了这女人的?
不仅如此——
祝秋愿意为了他而舍去多少年的寿命?
呵,一年都不会。
毕竟他可是如此一文不值,如此……随手可抛。
-
祝秋立在一片寂静而无边的黑暗之中,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但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祝秋落下来的这一刻便明白自己落入半魔的秘术之中,她探出神识,片刻后就对这半魔的实力有了数。
并不是非常强的半魔,她如果掌剑,甚至不用是破曲,随便一柄剑都能让她在半盏茶的时间内将这半魔除去,然后破除秘术,重回客栈。
届时虽不知道此刻在哪儿的阿辞也会轻松回来,甚至不用他做什么。
但若真是让她来使剑术除半魔,便是让其烟消云散,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再无投胎的可能。
只有半魔自己从堕魔中解脱出来,才能转而以人识入轮回。
而祝秋在黑暗中迟迟不肯动手的目的也正是此。她想想办法破除这半魔的心魔,使其从中解脱,而非烟消云散。
只是这半魔一直不出来,她也无从下手。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半魔的心魔是什么,只知道大抵是与夫妻、男女之情有关。
听刚才的笑声,这半魔似乎是个女人……难道是被自己丈夫背叛的女人?
祝秋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上空终于再次响起那女人的声音,她也才淡淡找回神思。
“你不害怕吗?”
悠悠女声从上面的黑暗传来,祝秋神色自若:“不怕。”
“那你不担心你的夫君吗?”
祝秋又认真答:“他不需我担心。”
“呵呵呵呵呵呵——”
四面八方传来女人的笑声,带着阴冷的魔气。片刻之后,黑暗中慢慢落下来一个貌美的女子。
她身材窈窕,容貌艳丽,穿着异域风情的薄衫,让祝秋想起许多年前她除一只藏在青楼的妖时所看到的青楼女子。
“我叫菀落,”女子卷着发丝说,“就在刚才,你的夫君已经臣服于我的裙下,愿意永生永世在这里陪着我……不过念在你们之间的旧情,他央求我给你一个机会,放你出去。”
“……哦,”祝秋点点头,平静开口,“那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机会?”
菀落:“……”
菀落眉头一皱:“你这无情的女人,你就不在意你的夫君吗?!”
祝秋闻言摇摇头:“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不信你的话,自然也不需多问。”
“是吗?”菀落又笑了,“可你夫君身上的伤痕可是一一被我抚摸过呢。”
祝秋眉头一皱,菀落眼中正欲生出得逞的神色,就听祝秋又开口:“你别欺负他。”
菀落:“……”
菀落眼中闪过一抹惊愕的神色,转而变得狠戾。
她能感受到自己柔弱但妩媚的分身差点被那个魔头一样的男人一掌掐死,这女人现在竟然还叮嘱自己别欺负他?!
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菀落渐渐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同样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好吧,”她摆摆手,“无论你信与不信,自有其选择。”
女人说着从身上摸出一根毛笔,从空中扔下来,正落进祝秋的掌心。
“此乃‘长生笔’,可易人之寿命。”
“你若是信,可用此笔将你夫君的寿命易于你身,他死你活,我放你出去。”
“你若不信,那你可用此笔将你的寿命易给他。”
“寿命长短皆看你的诚意,诚意不足,易命失败,你们都死在这里。而若是诚意足……你死在这里,可换他一条活路。”
说完这些,菀落眼中染上一丝好奇。
“你……想怎么选?”
-
“你……想怎么选?”
菀落真身的话透过镜子传出来,谢辞看着镜中的女人,衣袖下的手渐渐握紧。
“公子,”旁边的菀落分身开口,“你觉得你的妻子会怎么选?”
谢辞不说话。
他不对祝秋抱任何希望。
现在谢辞只希望祝秋不会受这半魔要挟,最好直接一剑劈开这半魔,否则……就只能寄希望于这半魔手中的长生笔是假的了。
毕竟长生笔作为上古神器,世间只一支。
他认得长生笔长什么模样,却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的。
旁边的菀落见他不吭声,轻笑一下,让谢辞的心更加烦躁起来。
“闭嘴,”他冷声着嘴硬,“你懂什么?我所求不过她可以离开。”
菀落闻言表情一顿:“当真?”
谢辞冷笑:“自然。”
菀落一顿,眼神竟然染上一丝怀念,似在透过谢辞看另一个人。
“世间竟还有如李郎般痴情的男人……”
“李郎?”谢辞轻睨她一眼,“那是你的情郎?”
菀落点点头:“嗯,李郎是世上最好的人……是我对不起他。”
谢辞闻言,眼神一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此刻,镜中的祝秋也开口了。
“菀落。”
这阵寂静被打破,谢辞呼吸一窒,定定看着镜中人。
镜中的菀落本体也歪了歪头:“怎么,做好选择了?”
祝秋点点头:“嗯。”
空气安静下来,镜子里外都是,谢辞抿唇,他心里早就落下答案,但他的眼睛却依旧看着祝秋,像是透过一片黑暗,看那皎白的奇迹。
然后他听见祝秋开口,声音还是那样平淡、认真、坦诚。
“我依旧相信他。”
七个字轻飘飘落下,从镜中传出,菀落朝谢辞露出错愕的表情,仿佛难以置信真的会有一对夫妻互相如此忠贞不渝。
谢辞则无暇顾及菀落了。
他定定看着镜中女人,不敢相信这句话会从她口中说出。
这是真的……?
祝秋宁肯选择可能死,也要试着救他?!
“但是,”祝秋忽然又开口,“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一个转折再次打破震惊的沉默。
镜中同样惊讶的菀落闻言一下笑了,仿佛这才是对的。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情愿嘛。怎么,想从我这里找出破绽?我劝你别自作聪明了,浪费大家的时间。”
祝秋摇头:“破绽我已找出,如今几个问题,不是为我,是为你。”
菀落嗤笑不信:“我并无破绽,你少唬我。”
而谢辞旁边的菀落也笑了:“公子,我瞧你妻子并不似你这般坚定。我没有破绽,她要白费功夫了。不知道希望破灭之后,她又会如何选择呢?”
谢辞懒得理菀落,他方才涌起汹涌暗浪的眼眸已经因为祝秋的话渐渐平息了,而藏在暗浪下的坚冰不过见了片刻日光,还未融一角,就又被深深藏起。
是了。
祝秋怎么可能会选他。
她如此说,当然是因为她已经发现了破绽,那个菀落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破绽。
——菀落手中的长生笔,是假的。
-
祝秋面前的菀落神情轻松,看着祝秋像在看一条在水洼里即将搁浅的鱼。
“你问吧。”她说。
祝秋点点头,握着菀落递给她的长生笔,开口道:“第一个问题,你从何处得来的此笔?”
菀落神色一顿,眼里不禁沾染上一些悲伤:“是李郎给我的。”
“李郎是谁?”
“这也算问题吗?”菀落言语唏嘘,“不过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同我再提起过李郎。”
菀落说:“李郎是我的夫君,他不嫌弃我是青楼女子的身份,坚持将我赎出青楼,娶我为正妻……他是最好的人。”
祝秋闻言轻轻皱眉:“青楼女子为何就低人一等?”
菀落古怪地看着祝秋:“你是真问还是假讽?”
祝秋一顿,垂眸思索片刻,轻轻摇头:“抱歉,是我冒昧了。我既没有切身体会,便没有资格言他人之苦楚。不过我所言亦是我真心,这世上本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菀落抿唇,看着祝秋半晌,撇开头:“世人大多并无祝姑娘的胸怀。……当然,李郎也有,他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是吗?”祝秋淡淡道,“那这位李郎又是从何寻来的长生笔?又为何要将此送给你?”
菀落神色悲伤起来:“这是李郎在一位得道高僧手中得来的。他将此笔送给我,向我保证此生只爱我一个人,如若背叛,我便可以用此笔易走他的寿命。他……他这般赤诚,我却还是猪油蒙心,竟然会觉得他背叛我!是我对不起他!”
菀落说着竟低低啜泣起来。
而在祝秋眼里,菀落周身开始慢慢浮现出魔气,想来这个“李郎”便是菀落的心魔,也是让她堕魔的原因……之一。
祝秋抬眸,认真看着菀落:“此话怎讲?”
菀落垂眸:“五年前李郎恶疾缠身,药石无医,我本想用长生笔易我的寿命给他,但……但有一日,李郎身体好了些,说要出门走走,我却看见他在和另一个女人拉拉扯扯。”
“我气不过李郎竟也负我,便没有用长生笔,却不想第二日李郎的病情就忽然加重,我甚至来不及同他说一声再见!”
“可李郎走后,我那日见到的女子却找上门来。她说她是管账的,李郎自知时日无多,便托她将卖铺所得的钱理好交付于我,也好让我以后能够好好生活……”
菀落说着又哭起来:“我——我若是当初选择相信李郎,将我的寿命易给李郎,我们又何至于此!”
“如今李郎离开,我一个人拿着此笔苟活于世,这算什么?!”
“世间难道只有我是善妒多疑的女人吗?!我不信!”
“我讨厌去青楼的那些冠冕堂皇、耽于美色之辈!我也讨厌自私的自己!”
女人说着言辞越发尖锐起来,身边魔气已然膨胀起来,祝秋退后两步,心里明白这是魔气侵蚀人心后的影响。
魔气会让人的负面情绪最大化,如万丈深渊,将理智已经被击溃的菀落拽进其中,再无天日可见。
可偏偏——她就要这天日再现!
“菀落,”祝秋开口唤她,声音清冷,“你冷静下来,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我问你,这五年来,你可曾找到过真正易命成功的人?!”
“不——”菀落尖叫着,心魔被祝秋提起,她在疯狂的边缘挣扎,“没有!没有!没有一个男人能经受住我的考验!也没有一个女人拥有足够的诚心去以命换命!他们不忠诚、不信任,他们活该死——!”
尖锐的尖叫和浑浊的魔气中,祝秋抬手,将手中的长生笔高高扔出。
菀落瞪大眼睛,脸上布满魔纹地朝长生笔扑去。
而祝秋在一旁扬声:“菀落!你醒醒!不是她们不虔诚,而是此笔并非长生笔,便是心诚如明镜,也不会易命成功的!你的李郎自始至终就是在利用你!”
她声音清冷却不容侵犯,这是真正属于净虚山长虞尊上的气势,是这世间最接近成神的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势!
菀落捧着笔,转头呆呆看向祝秋:“你、你说什么?”
祝秋神色冷静:“菀落,你手中的笔并非长生笔,而是浸染魔气的魔器,它能催人生出心魔,堕为半魔。而其上另附魔咒,那才是真正易人业果的魔咒。”
“你的李郎便是施咒人啊。他让你堕魔,再受魔咒限制,如此他无论再做多少恶,其业果都会转由身为半魔的你来承担。”
“……半魔为人承担业果,天道是不会管的。”
祝秋语及此处,轻叹一口气:“菀落,你的李郎八成根本就是假死。你若不信,大可去阿朗山的城内夫妻探上一番——我想你只劫持外乡的夫妻,也是曾经你的李郎和你说过什么吧?”
“李郎?”菀落怔愣着有些发木,“李郎……李郎说……阿朗山是他的家乡,他平生只希望家乡和谐,乡亲平安……”
如此便是了。
祝秋敛眸,看着菀落从空中落回地上,心中生出些许涩意。
她周身的无尽黑暗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菀落当年与她的李郎相遇、相知、相守的画面。这些画面曾是菀落永远幸福的梦,此刻却在祝秋的话下破碎,成了剜心的刀子。
但有些腐肉,只有剜去,才能重获新生。
“不……不不不不不!我不信!”
菀落满脸泪痕地爬起来,她说着“不信”,却转眼间就在祝秋的眼前消失。
祝秋知道她去哪里,阿朗山很小,从仅有的同床夫妻中找出一个认识的男人实在太过容易。不出片刻,菀落的身影便重新出现在祝秋面前。
她依旧貌美,却狼狈不堪,瘫软地坐在地上,呆呆看着祝秋。
“是真的……”菀落沙哑开口,豆大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帘,扑扑从眼眶中落下来,“我看见、看见李郎了……他还活着,他有了新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他那么幸福……可我呢?那我又算什么?”
“长生笔是假,情亦是假,一切一切都是假——这世间有什么是真的?”
“祝姑娘,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是真的——?!”
菀落狼狈地扑倒在祝秋面前,她脸上已经布满了魔纹,正紧紧拽着祝秋的衣摆,仿佛祝秋此刻若说一个“不”字,她便会当场殒命,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天地之间。
祝秋看着她,面上无悲,却慢慢蹲下,伸手拭去菀落脸上的泪水。
“菀落,”她轻轻开口,“长生笔可真,情亦可真。”
菀落嘶哑开口:“是吗?”
祝秋点头:“嗯。”
祝秋又说:“菀落,你想见真正的长生笔吗?”
“真正的……长生笔?”
“是啊,”祝秋看着面前半魔的女人,却轻轻笑了,“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我依旧相信我的夫君,我选第二种。”
她说着,手已经从袖口中拿出一物。
不是破曲,而是长生笔。
真正的长生笔。
而远在另一边秘境的谢辞看着镜中一切,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这种预感不是有害于他,而是一种打破他心境的、好像会将他所有的信念与目的击溃的预感。
他隐隐觉得自己明明已经习惯了黑暗与深渊,却似乎有一只手,正自以为是、任意妄为地伸到他面前来,非要将他再次拽出去,受日光强烈的暴晒与灼烧。
“不……”
他喃喃,毫不搭理旁边随着本体同样崩溃的菀落,而是麻木地朝后退了半步。
“不……不会的……这是长铎给她的利器,是她对我的警告与要挟……”
是无论他以后会变得多强,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杀掉他的上古神器。
连他都明白长铎如此针对他,而他灵力低微到奇怪,定然是有古怪,所以他才坚信自己以后会变强,变得非常强,是让所有人都会忌惮的那种强。
那么这种简单浅薄的道理,难道祝秋想不明白吗?
对,祝秋一定懂,她不会在此刻用掉的,不会的。
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使用长生笔的机会,祝秋不会傻到将这个机会浪费在这里。
祝秋、长铎、净虚山……他们对他都没有真情,他们厌恶他、抛弃他、欺骗他、防备他,他们捏着他的软肋,掐住他的命脉,逼他明白自己必须永远屈居人下,做一个平平无奇的废物——
这才是他要报复的人。
仇人,与祝秋。
谢辞重复着告诉自己,但一双黑眸却不由控制地死死盯着镜中的祝秋。
只见女人一袭白袍,身段窈窕,貌美旖丽的脸上是一双清冷淡然的眼眸,如此极致的反差反而让女人恍若落在人间的神明。
她拿着长生笔,轻轻抬手,悬于空中,然后抬眸。
谢辞觉得祝秋的眼眸似乎看向了他,但他明白,祝秋其实看不见他。
她只是稍稍仰头,静然的眼眸看向一片虚空,然后手握长生笔,在空中平静地、没有丝毫犹豫地写下一段话。
【天道可鉴】
【长虞愿易百年寿命于封溟】
【但求封溟百岁平安、一生顺遂】
小谢三观重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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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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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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