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城市像一幅被水洗过的水墨画,霓虹灯在潮湿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光痕。
沈熹微推开“归途”公司厚重的木门,将身后庄重肃穆的空间与眼前的万家灯火隔成两个世界。
她深吸一口气,晚风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涌入肺腑,稍稍冲淡了整天沉浸在悲伤氛围中的压抑感。
这是她作为殡葬礼仪师的日常
——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行走,将悲伤妥帖安放,然后独自回到活人的世界。
手机在包里振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姜悦”的名字。
沈熹微接通电话,耳边立刻响起闺蜜活力十足的声音。
“微微!结束了吗?
今天怎么样?
那位大人物的葬礼没出什么岔子吧?”
一连串的问题像欢快的音符跳跃在夜色中,沈熹微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刚结束,很顺利。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我能不紧张吗?听说今天去的都是学术界大牛,还有那个委托方
——顾怀瑾!磐石公关的创始人!
我在财经杂志上见过他的专访,真人是不是像照片上那么帅?”
沈熹微眼前浮现出顾怀瑾的身影——挺拔如松的站姿,锐利如鹰的眼神,还有那掩藏在西装革履下的疲惫与痛苦。
“他看起来很累。”
她轻声说,走过路灯下,影子被拉长又缩短。
“累?据说他可是业内出名的工作机器,连续熬夜三天都能保持完美状态的人。”
姜悦顿了顿,声音突然压低,
“话说回来,你在那种场合...没遇到什么不愉快吧?”
沈熹微知道姜悦在担心什么。
殡葬行业从业者常遭遇的偏见和忌讳,她早已习以为常。
即使是最好朋友,也总会下意识地担心她受委屈。
“没有,一切都很顺利。”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不想让姜悦担心。
“那就好!对了,我新书大纲通过了,编辑说这次的人设特别有张力!
你要不要来帮我看看感情线?
老地方,我请你喝奶茶!”
沈熹微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半。
“今天不了,我还有些后续工作要处理。明天吧?”
挂断电话后,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公司旁一条小巷里的花店。
店主是一位银发老奶奶,见沈熹微进来,微笑着点头示意,继续整理手中的花束。
“还是要白玫瑰吗?”老奶奶问。
“嗯,再加几支洋桔梗。”沈熹微轻声回应。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每主持完一场葬礼,她都会买一束花带回家。
不是祭奠,而是纪念——纪念又一个生命被郑重送别,纪念她又完成了一次生死之间的摆渡。
抱着花束,沈熹微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的公寓离公司不远,是一栋老式公寓楼的顶层,带一个小阳台。
推开门,简单的一室一厅收拾得干净整洁,但缺乏生活气息——没有随处可见的抱枕,没有随意摆放的杂物,甚至连色彩都偏中性。
仿佛这里只是一个临时落脚点,而非一个家。
她将花插入玄关的花瓶,换下工作装,穿上舒适的居家服。
然后走到小阳台,为几盆绿植浇水。
夜幕下的城市灯火璀璨,而她站在高处,像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片人间烟火。
厨房里,她为自己煮了一碗清汤面。
独自吃饭时,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白天的葬礼。
陈国栋教授的告别式是她从业三年来策划的最用心的仪式之一。
不仅仅因为逝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更因为师母在前期沟通时流露的真挚情感打动了她。
“国栋一生最讨厌形式主义,”
师母当时红着眼眶却微笑着说,
“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走了,希望朋友们是聚在一起分享故事,而不是站在那里听冗长的悼词。”
正是这句话启发了沈熹微,让她决定打破传统,将告别式设计成一个充满个人印记的追思会。
她从师母那里收集了陈教授生前的爱好、习惯、甚至小癖好——他喜欢在书房里放一把吉他,尽管弹得不好;
他收藏学生的论文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他有一件穿了十几年的毛衣,袖口都磨破了也舍不得扔。
这些细节构成了一个鲜活的人,而非一纸冰冷的生平简介。
而顾怀瑾...
想到这个人,沈熹微放下了筷子。
他出现在葬礼现场时,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像是给自己罩上了一层无形的盔甲。
但她一眼就看出了那层盔甲下的裂痕——长期失眠导致的细微颤抖,对光线的敏感,还有那种试图掌控一切来掩盖内心无助的固执。
这种状态,她太熟悉了。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归途”的工作群。
老板转发了一封感谢信,来自陈教授的家属,特别表扬了沈熹微的专业和用心。
同事们纷纷点赞,但她只是简单回复了一个表情。
真正的满足感不在于表扬,而在于今天告别式上,她看到多位年迈的教授在分享故事时露出了笑容,看到陈教授的小孙子在记忆墙前驻足良久后释然的表情,看到师母在仪式结束后紧紧握着她的手说:
“这就是国栋想要的告别。”
这些瞬间,才是她坚持这份工作的意义。
...
洗完碗筷,沈熹微坐在书桌前,打开一个厚重的笔记本。
这是她的工作日志,记录着每一位她送别的逝者和他们的故事。
今天,她将要写下关于陈教授的这一页。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不仅记录仪式流程,还会记下那些打动她的细节:
陈教授最爱的一句诗、他与师母相濡以沫四十年的爱情、他对学生如父亲般的关爱...
写到最后,她的笔停顿了一下,然后另起一行:
“顾怀瑾,陈教授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外表强势冷静,内心承载重负。
对恩师感情深厚,但似乎不擅长表达悲伤。
他的眼睛里有种熟悉的痛苦
——那种失去重要之人后无法释怀的阴影。”
合上日志,沈熹微从书架底层抽出一本相册。
翻开扉页,是一张略微发黄的照片
—— 一对中年夫妇站在大学校门前,笑容灿烂。
那是她的父母,拍摄于他们意外去世的前一年。
当时沈熹微刚上大二,沉浸在初恋和学业中,以为那样的幸福会永远持续。
直到那个暴雨夜,接到交警电话,告知父母在自驾游途中遭遇山体滑坡。
世界也在那一刻崩塌。
她记得自己如何在医院的太平间外呆坐整夜,记得如何处理那些繁琐的后事,记得亲戚们同情的目光和不知如何安慰的窘迫。最刺痛的是,有些人会刻意避开与死亡相关的话题,仿佛不提就能减轻她的痛苦。
直到她遇见了周明义先生——那位负责父母葬礼的老礼仪师。
与其他工作人员不同,周先生没有程式化的同情或刻意的回避。
他只是平静地引导她参与葬礼的策划,认真倾听她讲述父母的生平,甚至鼓励她亲自为父母写悼词。
“悲伤不需要隐藏,熹微。”
周先生当时对她说,眼神温和而坚定,
“它是爱的延续,证明我们曾经深深在乎过。”
那场葬礼上,周先生没有使用任何夸张的哀乐或沉重的黑色装饰。
相反,他根据沈熹微的描述,将告别式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画展
——她的母亲是美术老师,父亲是摄影爱好者。
现场播放的不是哀乐,而是父母最爱的老歌,甚至摆放了母亲生前未完成的画作。
“告别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更好的纪念。”
周先生在仪式上说出了这句改变沈熹微一生的话。
正是这场葬礼,让她看到了死亡的另一面
——它可以是温暖的、充满尊严的,甚至可以是有疗愈力量的。
毕业后,当同学们纷纷进入心理咨询机构或学校时,她毅然选择了殡葬行业,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寻找已久的答案。
手机再次响起,打断了沈熹微的回忆。
是“归途”的老板发来的信息:
“熹微,刚接到一个潜在客户的咨询,指名希望由你负责,似乎是顾怀瑾先生推荐的。”
沈熹微微微一愣!
顾怀瑾推荐?这出乎她的意料。
回想起今天葬礼上他最初挑剔的态度,以及后来微妙的变化,尤其是他离开前那句“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似乎别有深意。
她回复了老板,表示会跟进这个客户。
然后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的寥寥星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失去和获得。
顾怀瑾那样的人,为何会对死亡如此敏感?
他眼中那抹熟悉的痛苦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过往?
这些问题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没有停留太久,
在这个行业久了,她学会了不过度探究客户的**。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故事,直到他们愿意分享的那一刻。
洗漱完毕后,沈熹微躺在床上,却没有立即入睡。
她拿起床头那本翻旧了的《死亡心理学》,却发现自己难以集中注意力。
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顾怀瑾在葬礼上的那个瞬间
——当一位老教授讲述陈生前的趣事时,全场发出会心的笑声,而站在角落的顾怀瑾嘴角微微上扬,眼中的阴霾短暂消散。
那一刻,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叱咤商界的强者,更像是个怀念恩师的普通学生。
那种转瞬即逝的柔软,比她见过的任何表情都更加真实。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她轻声重复着自己常说的这句话,闭上眼睛。
明天,她将再次面对新的逝者和生者,继续在这条边界线上行走。
而顾怀瑾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她未曾预料的涟漪。
但此刻,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沈熹微在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希望那个人,今晚能睡得好一些。
窗外,一轮弯月悄然爬上中天,清辉洒满窗台,也洒在这个守护着生命最后尊严的女子身上,
温柔如一首无声的安眠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