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在人们匆匆的步履间悄然临近,又在喧嚣与温情交织的夜晚默然落幕。
离家的日子过得飞快,出走时,尚有炎热的风拂过站台;而今归来,行囊上已覆了一层冬日寒冷的晨霜。行李箱的轮子滚过地面,发出规律的声响,竟有几分像童年时踩碎落叶的节奏。
兰州的机场灯火通明,建筑轮廓淹没在纷扬大雪中。我停在出发层的门口,点了一碗牛肉面。当那熟悉的热气腾起,瞬间模糊了镜片,一股混合着面条香气与浓烈乡愁的味道,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汤面上那层红油,是如此地似曾相识。
从机场到市里,尚有两小时车程。窗外的雪越下越密,路灯在雪雾中晕开一圈圈昏黄而无力的光晕。司机师傅一路沉默,只蒙头开车,偶尔从后视镜瞥我一眼,欲言又止。或许在这个以“团圆”为名的时节,一个独自归乡的旅人与一个春节加班的司机,都成了这座城市热闹背面、冷清角落的相互见证。
越长大,越孤单。年味,似乎也在时间的无情冲刷下,无可挽回地慢慢褪色。
童年时,总是殷切期盼寒假。因为寒假意味着“年”,而“年”,是杀年猪、挂灯笼、放鞭炮和穿新衣所有这些盛大喜悦的总和。如今再盼过年,却多半只剩下赶路的仓皇。“年”,不再是一场属于孩童的、无忧的庆典,而成了成年人一次不得不进行的、静默的回望。
那些年少时曾笃信永远走不出的黄土沟壑,如今隔着千里雪路,竟显得依稀而渺小。也曾天真地以为父母永远不会老去,他们理当永远精力充沛。然而一晃神间,他们的背影已渐渐佝偻,母亲鬓边的白发与父亲掌上皲裂的纹路,在车窗模糊的倒影里,如此清晰地浮现。
兰州依旧是那个兰州,喧嚣而充满活力。但距离我魂牵梦萦的那个家,还有一百多公里。
从市到县,再从县到村。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在雪中无尽延展,像大地皲裂的掌纹,每一道都刻满岁月的沧桑。白雪温柔地覆盖着山峁,将往昔的贫瘠与荒凉轻轻掩埋,如同时间,总能无声地抚平某些伤痕。
公路两旁的田野里,是秋收后还未拉回家的玉米秆,枯黄的枝叶在雪中半掩半露。村口那棵老榆树的枝头,挂满了毛茸茸的霜凌。
家门口等待着我的,从记忆里的爷爷奶奶,变成了如今的父母。
他们并肩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穿着厚实而臃肿的棉衣,远远望见车灯的光柱,便急切地迎了上来。母亲的手冻得通红,却第一时间抢过我的行李箱;父亲则沉默地接过背包,那双总是严厉的眼睛里,藏着难以掩饰的笑意,与一丝深埋的疲惫。
院子里,那棵爷爷亲手种下的核桃树,依旧在风雪中伫立。枝干虬曲如铁,听母亲说,今年它终于结了果,可惜,只有孤零零的几颗。树在慢慢长大,开始开花结果;人,却在一年年老去,无可挽回地走向共同的终点。在树木漫长的一生里,人类或许只是它年轮中,一道短暂的光影。如同爷爷之于父亲,父亲之于我。
风雪仍在窗外继续,屋内则炉火正旺。氤氲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缓缓滑落,仿佛时光正以可见的方式无声流淌,它带走了往昔的温度,却让“归途”二字的所有意义,在这寒夜里变得愈发清晰而具体。
我蹲在炉边,用铁钳添着煤炭,给他们讲述西藏的见闻。他们对西藏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牦牛驮着经幡,喇嘛终日念经。我便笑着解释,如今的西藏早已天翻地覆,公路通到了乡镇,家家户户有了汽车,孩子们也穿着时髦,用手机刷着和我们一样的短视频。母亲听着,眼里闪着惊奇的光;父亲则半信半疑地点头,嘴里反复念叨着:“变化太大,真是不敢想……”
除夕夜,难得的团聚。
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电视里春晚的喧闹,与窗外的万籁俱寂,形成奇特的对比。父亲给远近的亲朋好友打着电话,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彻底的放松;母亲张罗出一桌极其丰盛的饭菜,热气蒸腾着,直扑那被岁月熏得发黄的天花板。
馒头是自家蒸的,白胖而松软,咬一口,满嘴都是麦子最原始的香甜。就着几盘寻常的家常小炒,那滋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踏实。
窗外的雪依旧未停。屋外的寒风被厚重的土墙牢牢挡在外面,它的呼啸声,反而将屋内的静谧与温暖衬托得愈发浓烈。我望着父母那两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的柔软。那些在城市生活中被磨钝的感官,在这一刻,重新变得无比敏锐。
那棵核桃树,在风雪中静默挺立,像一位无言的守望者,见证着这个小院里,代代相传的温情与坚韧。炉火跃动的光,映照出他们鬓角刺眼的花白。他们笑着说起我儿时的糗事,仿佛我那些年远行的光阴,都只是一场短暂的离梦。
年过完了,我即将返程,再次奔向那片未知的高原。
母亲总是絮絮叨叨,要我带够家乡的干粮与辣椒酱。她说,外面的饭菜,终究没有“家”的味道。我总是笑着摇头,告诉她:“我在西藏一切都好,单位有宿舍有食堂,用不上这些的。”
母亲信以为真,便不再多言。
直到临行前夜,她还是悄悄将一罐辣椒酱塞进了我行李的夹层,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
那罐辣椒酱,最终沉甸甸地压在了行李箱最深处。像她藏了半辈子,却始终未曾说出口的、所有的牵挂。
清晨离别时,雪已停歇。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在稀薄的晨光中微微颤动,折射出清澈的冷光。我拖着箱子,小心翼翼地走过结冰的小院,回望窗台边那抹熟悉的身影。
忽然间,我彻底明白了。
所谓故乡,是年少时拼命想要逃离的樊笼;是多年后,梦里反复出现的屋檐与炉火;是祖先长眠的坟茔;也是我们血液里,永远无法抹去,并终将指引我们归来的、最后的航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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