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李怀朗婚假的第四天,是他与谢娘子成婚的第三天,以及芸香来到这个家的第二个月。
自家院子的氛围终于从诡异来到了和谐。他对此非常满意。
因为除了他,现在院子里“嘬嘬嘬”啃着猪蹄的其他两人,比他年龄小、个头小、看起来就是弱势先不必说,关键一个是他从人贩子手里买过来的,一个是他没见面就娶过来的。
都像是强行上了他这条贼船。
他独来独往,向来是对于强迫别人很有负担的。
二人能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里,这种在有些人看来没有必要去太过考虑的事情,却对他这位东道主而言十分重要。
对在意的事,他会格外认真。
他还天生有股非黑即白的偏执,人前看似对谁都还算和气,可凡是需熟识的人,他都非得在他心中暗自考量分出个好坏,才肯安心,才知如何相处。
今日外出一趟,他不知何时,默默地重复地“咔嚓”给谢娘子盖了同一个章——
此人可交。
不光心肠不坏,而且处事不惊,落落大方,应对别人责难时进退有度,他都暗暗吃惊。
要以武来论,他知道自己如今也有些别人口中的天赋,但说白了,不过是惯常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心境不急躁罢了。
性情使然,他既有了比常人多几分的淡然,就不免缺失了一份让人胆怯的锋利。不论防守还是进攻,沉稳有余,却是锐气不足。
可谢娘子这几日相处下来,则处处透着机巧灵活,可进可退。虽知道她从不习武,可不知为何,一举一动总让他想到武学上去。
想必若是儿时一同去武堂,谢娘子再练些灵活的功夫,以柔克刚、春风化雨间,自己就算块头大,比试胜负就不一定了。
他出门的一路上几乎没说什么,谢娘子也只是东看西看,偶尔买点摊子上的小吃食、小玩意,两人也只是生熟地眼神示意一番。
但默默不语的同时,他心中却在止不住地推演两人的打斗场面。
谢娘子挥剑直冲眉心,他举刀挡过。
他顺势劈刀而下,她步履轻盈地躲开。
......
随着她剑意渐浓,一次次急速的逼近让人招架不来,自己的防守也不再流畅无阻,暗自吃力时,他刚从面前挡下的飞剑,又被她手腕灵巧地一翻,点到了他的脖颈。
...
怎么老是推演自己输掉的结局呢?
他暗自叹了口气,不战先败可还得了?
看来,自己还是武意有缺。
其实刚入武堂、大个子还没张起来时,他是没少挨师傅痛骂的。
旁人学的快慢暂且不论,师傅皱皱眉骂骂嘴,也总是能教得下去。
李怀朗很聪明,学的又快又标准,但是师傅看见他却总叹气。
师傅说,他招式练得再标准也没用。心里没有一点伤人的念头,打出去的拳就会犹犹豫豫、没有劲道。
后来更坏了事了,师傅发觉他不仅不想伤人,还一点防人的心思都没有,只要是个熟手,三四招打下来,他准护不住自己。
师傅教的气闷了,点着他脑袋问他,软棉花羔子一个,你到底是为什么来学武的?
不想学就趁早走。
他想了想,来学武的原因,家里人嫌他吵闹而已。
如实地说了,凶巴巴的师傅倒是没作声。
他师傅无奈于送到手上的小孩根本没什么正经苗子,也就气不过问问,还能真把收的学费往外丢咋地。所以继续硬着头皮像教人唱戏一样让他照葫芦画瓢比划比划招式得了。
绣花枕头就是绣花枕头吧。
最起码也过来绣了花了。
没白花钱。
就在他师傅像放弃这里的每个武学笨蛋一样放弃他后,让人没想到的是,在李怀朗家里巨变、不怎么来武堂的那段时间,这孩子开窍了。他深刻地认识了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有好坏之分的,以前的死结不知不觉自己就解开了。
他开始学会防人,也学会了伤人。
只是不想见血的念头还是在内心深处埋着,所以遇上势均力敌的对手,缺了份让人胆寒的气场。
还好都城一切太平,处处笙歌,他长大后又白得了个大个子,进金吾卫当差后非但没什么影响,反而升得很快。
同僚配合默契的那几个,知道他的长处,出任务往往都当他是个大盾牌来用,断个后、堵个人什么的,倒也格外趁手。
而且他基本功很扎实,练得也勤,武功自在职以来时有进益,无论在外出勤还是在内比试,很少失手的同时,还很少挂彩受伤。
久而久之,署内他也有一份高手之名了。
不过打架谁好使这点,时有比试,时有变动。但身板不能小和饭量都惊人是金吾卫统一不变的优良传统。
哪个金吾卫属官选人不看身板子啊?
哪个身板子大的不爱吃饭啊?
哪个爱吃饭的吃饭时候还想着打架啊?
故而,一到饭点立刻鸣金收兵是不言的共识,上一刻还叫嚣得厉害的同僚,下一刻也会和气地前去忙着抢饭抢菜去了。
挂彩了还能出任务,吃不饱就不妙了。
现如今自家里美食佳酿摆放在面前,李怀朗脑海里也惯性使然地暂时停了停一连串的武学迷思。
武无止境,而猪蹄有止境。
而且,他的世界里不是只有习武。
还多了新的人。
一个人值得不值得他交往,他心里一旦定性,就不会轻易再质疑了。
不值得的人,他只要有的选,就定然不会再沾染。就算不能选择,像梅娘那种人,他也是想尽一切办法远离。
而值得的人...
李怀朗抿了一口杯中的米酒。
热流滑过喉咙,直达腹中。
若是值得的人,他倒是不介意,把一切都不设防地给出去。
一边随意地漫游着思绪,他一边为了不和她们争抢而慢条斯理地吃着,不小心瞥到对面的谢娘子,李怀朗不禁“哼”地笑了出来。
谢娘子停下来看了看他,芸香还在吃。
他示意无事。
嗯,其实他只是忽然想起与谢娘子阿爷初遇之时,他那位丈人一本正经吃馄饨的样子了。
相比之下,谢娘子的吃相比她阿爷灵动可爱不少。大口吃肉的高兴劲一点不掩饰,眼角带笑,嘴角也带笑,没有任何一板一眼的规矩动作。
不过,不知怎的,机灵间他也觉出一股雅致在。
他琢磨了一下,虽然谢娘子跟他和芸香一样,都在啃肉,但她一举一动的姿势不会过大,坐得也很端正。
想来,是家风很严的。
谢娘子喜欢泛红的辣卤,不说话,只一个人对准小碗辣得边呲边吃,没有一点架子,也不觉得有一丝不雅,只会让人觉得讨喜。
不知她怎么做到的,反正怎么看怎么讨喜。
他没忍住盯了很久,可谓是明目张胆地无礼了好一会儿。
他发觉,今日她已经不与他太过生分了。
这是最可喜之处。
他越想越有食欲。忍不住又多扒了几口饭。
整个席间很静,只有对食物尊重的咀嚼声。
旁边的芸香更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次头都不抬,李怀朗也不感觉奇怪。
这孩子不同常人,自来到院里,既一点不与人生分,也一点不与人亲近,他也搞不懂是什么性情,就好像是没有性情一样。
三个人围在桌边,“大”“中”“小”地错落开来。
没有官署同僚间聚餐那样互相恭维,也没有邻居搭桌时的客套谦让,这顿饭吃得很自在。
像真正的一家人。
随着桌上猪蹄的减少,天色也转为昏沉。
院子里弥漫着花香和黄昏晚霞柔美的色调,深吸一口气,李怀朗觉得分外美好。
他是有些感受到了家的氛围。
是儿时常听身边朋友说过的那种家。
有欢闹,有争吵,也有这样温馨的时刻。
阿娘卧床、阿爷不在家,一家子在院里和气地吃晚饭,对他而言也是奢望。
小时候是一个人趴板凳上吃饭,长大了是一个人趴桌子上吃饭。
其实无所牵挂、也无人牵挂,这样的他本是无心招惹婚事的。
没有感受过热闹的、真正的家是怎样,不知故而无从向往。
久而久之就从心里升起一种隔阂,人各有命,孑然一身也不失为一种自在自得的活法。
但张大娘不肯放弃,言语间总渲染出“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的夸张气氛。给他牵线的姑娘,总会被她描绘地天上地下都难寻,他却也不以为意。
他觉得这些人遥远、疏离、陌生,仿佛无论好坏,总是属于别人家的故事、是会在别的院子里上演的事。
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他从张大娘的口中听到了谢娘子。
当时张大娘先是可怜了她几句,见他感兴趣,又故态复萌,说起谢娘子家里多么书香门第、自小多么活泼可爱、长得多么国色天香、性格多么亲切喜人、和他多么合适般配,总而言之可是十里八街都找不到的好婚事。
张大娘语速和神态又变得很像说书的了,可他这次却没有听书的感觉。
他第一次觉得很近,第一次真实地被触动,第一次觉得她的形象鲜活地就在他眼前,第一次有种很久之前就认识的莫名地熟悉。
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冲动,让他觉得——这是属于我的故事。
决定去提亲前,他又仔细问过自己。
李怀朗自认是不常冲动的人,为何会有这样强烈的念头,去迎娶一个只是从媒人口中听来的人?
他回想过那天那时的感受,想知道和其他时候有什么不同。
他只能说,他常觉得自己很像是一只在大千世界独自存在的小狗,无父无母,却也自由自在。
“它”会独自一遍遍走过很长的小巷,从家里,到外面,从外面,再到家里。
在巷子里,也总会遇见其他的小狗。不免有人热心地张罗着,要它们结伴。
可“它”并不认识它们,也不太想认识。
最终“它”只是善意地、旁观地瞧着,只是一遍遍平静地路过它们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它”看见巷子角落里有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看着过得很辛苦。
小猫好像很害怕,母猫却不在了。
那么,该由谁来护住它呢?
它有屋檐挡雨吗?它怎么对付路边的野狗?它会不会经常挨饿...
第一次,这只小狗走不动了。
“它”想要把自己的屋檐分给这只小猫。
“它”急切地害怕这只小猫被不安好心的人带走。
所以,李怀朗又问自己。
只是因为同情吗?
好像,也不尽然。
世上尽是可怜人。
他住的坊市已属于繁华之地,可光他周围待字闺中的女子不少境况都很不如意,或许匆匆许配,或许不遇良人,或许不得善待。
他是打算要帮这些人吗?可怎么帮呢?
又为什么,早不去帮呢?
更何况,命运坎坷的还有男子、小儿、老人...他又怎么能同情得过来?
所以,他也无法解释。
只是恰好遇见,恰好是她。
他动心起念,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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