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梦到讨厌的事了。
挥之不去的低语。
北京的六月,蒸笼的季节,离了空调不能活人一样。
早晨起来,明明听到空调低沉的叫声,浑身上下却粘腻腻的,头发,后背全部潮乎乎的。
小学快毕业时,我把家里自己放东西的柜子贴上自己的名字,母亲看到后不屑一顾。
“胜男的?”母亲‘哼’的一声笑出来,“家里哪有属于你的东西啊,啊?”
啊?母亲问我。
“哪样是花你的钱买的?”
“啊?”
“哪样是你出的钱啊?”
我答不上来。
那些标签白花花的,母亲撕都懒得撕,每次看到都像是在嘲笑我,“李胜男”这个字迹那么刺眼,每次看到都让我羞耻仿佛被扒光衣服被灼热的目光炙烤一样。
多少年前的事了,明明早就被我丢到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挖坑埋起来。
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憔悴,黑眼圈,红血丝,鸡窝一样的长发,还有丑陋的五官。
我的鼻梁太扁了,眼睛太小,脸太圆。眉毛也是稀疏的,唯一像样的嘴巴现在一点血色都没有,我的身高也太矮了,站在这个租来的房子里,甚至浪费了这么漂亮的镜子。
我太丑陋了。
走进浴室,把热水流量开到最大,任由水流直直的打在身上,后背,头顶,内外的温差让玻璃染上雾色,哗啦啦,哗啦啦。
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思绪就像有自主意识似的,野草一样疯涨着。
童年,喜欢吃糖的年纪,我在外面撒着欢疯跑,和朋友比谁吹的泡泡更大。
泡泡糖,泡泡胶,泡泡水。
我对这些东西着迷,还把零食里的贴纸弄湿印在身体上,每次母亲见了都要用毛巾给我狠狠蹭掉。
“不许哭!”
继续哭的话,会疼得更厉害。
父亲偶尔会给我零花钱,多半不背着母亲。
“给你点儿零花钱,自己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呀。”父亲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逗弄着我。
我有点开心,走到父亲面前。可以再去买糖吃了,新口味的干脆面也不错。
“他给你就要啊。”母亲说。
她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着我,让我感觉到羞耻,立刻觉得自己伸出去的手傻乎乎的,同时也觉得对人毫不防备的自己非常笨拙。
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在某种本能的驱使下,我把刚刚到手的钱交给了母亲。
“诶,好孩子,”母亲欣慰的笑了,“这才是好孩子,妈没白疼你。”母亲接过那几个硬币放进自己的兜里。
某种动力推动着,我把父亲给的零花钱交给母亲,从硬币到纸钞。
我不该打开手机的。
我洗完澡,湿哒哒的从浴室走出来,水珠顺着头发滑到地板,这种狼藉本让我觉得舒适,烦恼本来已顺着水流冲走。
【最近,妈妈给你发信息,你怎么不回呢?】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有什么话你得告诉妈啊,是吧,别人能害你,妈还能害你吗?】
【从小到大,咱俩最亲,有什么事不能和妈说啊?】
【妈想你了】
妈想你了。
一句话便可以引发巨大的情绪洪流,把我吸入痛苦的深渊里。
我快要昏倒了。
大早上的,我拿着手机,空气变得稀薄了一样,又或是好像有人往胸口狠狠来了一铁锤,为什么支撑身体变成一项如此困难,似乎难以完成的任务。
我讨厌这一切。
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对母亲倾诉一切?不再告诉她我生活中的每一项变化,那些所谓的“新鲜事儿”?
为什么?
那些端倪。
为什么我没有办法再忽视它们了?
感受一旦被表达,便开始崩塌。
无数个试图用食物补充被稀释的自己的自己。
那种感觉,就像她在透过我,触摸她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一样,就好像,那是她的人生,不是我的。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发生这样的转变?这种想法是怎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精神里,比分子更小,比原子更小,某个深处的深处,正在发生变化。
并不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感觉,也不是轰轰烈烈的大楼倒塌的感觉。
一片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比尘埃更微小,比天体爆炸更强大,它正在被孕育。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最近书读得太多了。
看了太多的心理医生,读了太多的杂书,产生的幻觉。
冷静。
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等着我去做。
冷静。
我告诉自己一切正常。
母亲并不是想要逼迫我,她年纪大了,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不要自我意识过剩了,快去工作吧。
和善,体谅,和善,体谅,和善,体谅,站在别人的角度想一想。
火山口里,浓稠的岩浆缓缓流动,炽热的恐怖温度。
我强烈的感到某种东西活跃。
坐在公司的工位上,它还是存在,难以言说,又啃噬着我的内心,它比死亡更恐怖,提出要按照它的想法做。
“胜男,把千人计划的实验结果整理一下,发给X总,抄送头儿(部长),副部长,B,和我。”
啊?
一个月前,五月份。
“……就是看文献。”
我第一次去找心理医生之前,A和我谈话。
“看完文献后要形成自己的总结。”
“……哦。”
“我们是这样的,”A叹着气,重复着技术部会上头儿讲的话,“我们是要通过客户给我们的化验单,系统自行识别数据,然后,通过机器学习建立的模型,自行对照,形成对客户身体健康状况的诊断。”
“……”
“哦。”
“就是说,这是一个闭环。”A用手画了一个圈,在我眼前。
“嗯……”
“所以说,我们A组就是要和这方面的专家联系,用各种方式收集数据。”
“……嗯。”
“你的工作,就是要协助公司完成这个项目。”
“……哦。”
“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没有。”
……
“胜男,你最近的进度怎么样?”
“……啊?”
哪个进度?
“千人计划,”A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还没测吗?”又改成无奈的包容,“我看你在群里说进度进展到哪。”
“……哦,测了。”那个搞来一批不知道谁的血液让我做生化实验的项目。
“嗯,分析来自不同地区的客户模型呢?”
“……两个一起做?”
“胜男,”A又叹了一口气,“千人计划是我们和学校合作的,那是他的学生的实验,客户模型才是我一直交给你的,我们就是要把数据库给完善好。
“……哦。”
“我说过很多次了,要分得清事情轻重。”
“……嗯。”
“你不能总是这样,总是让别人等你。”
……
就是那个时候,我产生那种感觉。
我从没见过A这种人。
见到一个从没见过的东西,试图理解它,却理解不了。
A是一个很努力的人。
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在电脑前学习编程的知识,自己看数据分析、机器语言、测试等等的视频,每个月都能在月会上看到她自己制作的PPT。
我熬夜拟的实验方案,A看了两眼,就用专业知识指出其中的不足。
那么权威。
她是卫校毕业的,后来读了卫生检验相关的专业,而我学的是计算机,来公司时加入的项目叫“智能医生”。
我太平凡了。
虽然记忆力还算出色,但也只是在普通范围之内,我很幸运,依托着学校和大厂公司的平台扒着井沿往外面看过一眼。
仅此而已。
我见过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的简历是没有镶金镀银的。
聪明、见识都强过我十倍。
我也闻过猪肉,见过跑的猪、跳的猪、飞的猪。
等我再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一盘美味佳肴。
我还是个极胆小的人。
考驾照的时候,最困难的事情是给车加速。
教练总劝我,多练习就会好了,我战战兢兢的按照他的话尝试,但每当这时,我又会想起那句老话: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
我有性格缺陷,胆小到懦弱的程度,考下驾照之后,我专门请教练讲解路况和上路经验,更加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清晰的认知。
把销售推荐的,一套6节的课程上完,我再没开过车。
“A……有的时候,组内开会的节奏会不会太快了?”
“那你更要想办法提升自己啊。”
“……”
“胜男,你进公司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不能一直原地不动,跟不上别人的节奏,你要自己想办法,自己调整来适应公司的节奏。”
“而不是一味让别人迁就你。”
……
“千人计划可以先放一放,你看着安排。”
“……哦。”
A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一直这样和A说话,我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此刻我仿佛又掉进痛苦的深渊,早上被母亲唤起的感觉重新苏醒。
这一次,跟这种感觉同时出现的还有另一种想法,明确的,有语言可以表述,与之前模糊而说不清的感觉相比,它清晰,有声音,有态度。
不,这绝对不是我的想法。
这一次,被震住的感觉更加猛烈,同时伴随巨大情绪漩涡的产生。
“把你目前的实验结果整理成报告,明天发给X总。”时间勒住我的脖子。
“没有完成的部分列表写在下一步的工作里。”
前后不一致反口。
“你自己和头儿解释吧。”
我?
“我说的话你哪儿没听懂?”
我哪儿都没听懂。
“你既然不能完成工作,那就让头儿指导你吧。”
A的语气。
我好像又回到出生的地方。
我不能独立存在,也不知道如何生存。
我说的话被打断,我的声音被忽略,我的感觉,更是完全不靠谱的,需要被矫正的错觉。
我不是我自己,是他人意志的延展,好,和坏,都由他人说了算。
我什么都不是,就像泥巴一样,别人需要我是什么样儿,我就是什么样儿,随时准备配合别人。
我这是怎么了?
失去所有的控制,曾经拼命维持的自我变成外表的一个壳,我听见里面泥巴沸腾的声音。
熔岩。
不。
这不是我。
这个当下做出回应的,不是我练习过无数次的温柔。
把这份冲动放缓,再放缓。
“这份工作现在是我负责的,你应该听我的意见。”
陈述。
“出报告是需要时间的,我们之前已经沟通过了。”
提示。
“现行负责人是我,我不想听你异想天开的指示。”
拒绝。
我能感觉到自己激动的情感,想要说脏话,想要把笔记本扔到A脸上,想要抓住A的头发,用她的脑袋撞墙,看看她的大脑是不是剥了壳的鸡蛋。
力量在我的身体里流窜。
电流一样。
以前脑海里不断回响的声音变远,锁链在消失,我甚至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本身。
那本应是一个牢固的支撑。
那个我创造的我。
我的体内在熊熊燃烧着翻滚,我渴望看到一个抓狂的A,就像我一样。
这不正常。
终于,快要无法自控的时候,我说起工作,大声地,近乎自虐地嚷嚷。
我的身体很久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大阵仗。
高强度、快速的大量语言输出,气流通过声带引起的震动让我整个头都在痛,从喉咙到耳膜,从额头到眼眶。
神经搏动着。
我说起工作的每一个流程,说起出报告所需要每一份工作量。
A始终平静的表情,她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没有情绪的起伏波动,就像在说明事实,就像在读一份产品的说明书。
“我只是让你把现有的结果整理成报告。”
看,就这么简单。
你怎么抓狂了?
“你具体遇到什么困难?”
头儿说。
A找了头儿。
我不意外自己的吵架能力过于低下,我像于某种受惊的小动物,更多于互啄的家禽。
我也不意外A的毫无波动,是有这种人的。
在一部分人被悲伤、哀愁、炎热、或寒冷折磨得筋疲力尽时,另一部分人只会被钱、机会、地位折磨得头破血流。
我和头儿的关系也很一般。
他属于另外一种人,自信的人,一切都是为他,全世界都是为他而创造的,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抬高嗓门,或者拍桌子,都是手段的一种。
但没关系。
上一个瞬间,我还觉得,A是个文明人,而我是生活在兵荒马乱年代的灾民,这个瞬间,那种感觉冰雪消融。
A应该知道。
每个人都知道。
没有一个接受过义务教育的人会不知道,小学生吵架找班主任的含义。
头儿找我谈话,他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说不需要。
头儿叫了我的名字,停顿两秒,没说话。
我也没说话。
问人问题,并不总是要获得一个答案。
经验,方法,分寸,时机。
曾经摆在我面前的拷问,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是生存,还是生活,顺着他们的意思编织谎言,那本应是我的拿手好戏。
兜兜转转。
人性的博弈。
已知:公司要做个大健康项目,怎么办?
部长,用执行问题覆盖决策问题,老板要求开放智能医生系统,那么提议先从化验单自动分析系统开始。
组长,干活要戴手套,KPI,日报,周报,月报,各种总结PPT,邮件抄送,请求指示,拉微信群,周末聚餐。
员工,把开发进度分解细化,输出阶段性报告,不断积累经验,把失败是成功之母这个过程无限延长。
“你们组怎么这么不和谐,几个人每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公司给你发工资,是让你来工作的。”
“没问题。”我听见自己说。
“明天一起开个会,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定全力配合。”声音继续。
看着头儿的表情,我知道,我让他陷在一个麻烦里出不来了。
再次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心脏剧烈跳动,激情退潮,超负荷使用身体的痛苦浮现出来,恶心,头痛,肿胀的头皮和眉心,还有僵硬的颈部和模糊的视野。
喘不上气来。
我不知道,新的冲动会把我带到哪里?
轻飘飘的两句话,是厕所里的又一层涂鸦,还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警?
这是第一次,我不再是由训练好的模式主导,放纵自己的头脑,观察形势,放纵自己的经验,推理判断,放纵自己的情感,顺水推舟。
他是真实的吗?
一片混乱中,我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家公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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