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白鹭山的山谷间有最肥沃的一块土地,这真是一块最尊贵的福地。背山临水,狂风到此处也失去了再作怪的法力。
兵卒们的脚印就通往那里——陆霄歪着膀子靠在一块凸出的岩石后面,静静地望着坡下那个枣红色尖顶的营帐。陆霄一眼就认出了它。
那是他来到古兰城的第一天就到过的地方。三将军的营帐。
营帐外一个卫兵也没有。陆霄竖起耳朵听了良久,风声太大,帐里传来的破碎的人声一句都无从分辨。他双脚并拢蹦下去,蹑手蹑脚地来到营帐背面。这时候他看清楚了。
虽是白日,营帐也点着炭火。滋啦啦的暗淡火光里,一个极巍峨的深黑色的影子投在厚麻布做成的帐围上——他伫立在那里,包含长长的披散的头发,磨盘粗的身体,独一种的荆棘般凸起的铁皮护颈。
无疑是赤力。胡人举起的左臂里捏着飞蛾般扑腾的一个小小的人体,剪影勾勒出一头即将进食的虎豹。泰山般的身体按住了这个男孩,一把把他扔在床上,拧着身子的三将军就从被子里探出身子,伸出舌头,埋着脸在男孩身上又摸,又嗅,又咬,把他脖子上舔得**地蹬着腿挣扎,把什么东西塞进男孩身体里。
陆霄睁大了眼睛看到了一切。他立时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面前是一团宁静的白雾。
陆霄看不到一切。他看不到赤力铁锁一样的臂膀,看不到蜿蜒的三将军的扭动的四肢,看不到男孩不自然地抽动的身体。
陆霄心想,这一次自己管不了这么多了。
你不要恨我。
不能恨我。
胡人是人不能杀死的野兽。
陆霄一面碎念,一面后退。正在此时,嗤地一声,陆霄听见帐子里传来那个他听惯了的铁片子捅进肉里的鼓动着的声音。他定睛去看,一个柄很宽大的熟悉的石块笔直地插在三将军的左胸口上。
刹那间陆霄记起来,那个男孩的手快得像一把刀。
血沫憋在腔子里,死命地扎进去,三将军未及哀嚎便死掉。那个男孩歪着头露出一个乐极的笑脸。一场盛大的胜利过后,他决绝地迎头接受他的命运:他不再拥有任何机会再一次实展他最擅长的突袭。
男孩脱力般松松地垂下身体,任凭赤力像举起一个僵硬了的死猫那样举起他。赤力绷紧了左臂,收拢五指,蜷缩向下。他像要从母猫肚子里拽出崽子那样拽住了男孩的脑袋。
陆霄一棵树般扎根在土地里。他冷着脸看着。他仍不动容。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不能拔脚离开。他清楚自己没有丝毫想要上去救助他的念头,但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坚持要留在这里完整地看他死亡。
他不清楚自己还在等待什么。
然而等待恰恰是陆霄唯一拿手的事情。
偏偏这时,就在这时。这个号称一丝风也灌不进来的宝地山谷,忽地极隆重地灌进来一阵风。枣红厚布缝的帘子在风里掀开一个黑洞洞的角,帐门吹开。
陆霄就这样和门帘缝里的一只眼睛对上了视线。
那是这些天来陆霄第一次透过那些脓血间的灰绿色的胶质看到男孩的眼珠,眼珠下黑色的瞳孔。
被关在眼眶里,如同瓶子里骨碌的钢珠。
男孩显然是也看到了他。他把眼皮极力地撕开,胸口骤然开始极剧烈地起伏,像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恶喘。陆霄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听见了男孩的声音,他听见男孩的齿间竟然发出一种如同被刀割断过的颗粒状的真正的人声。
“救——救我……救……”
陆霄极惊悚地意识到男孩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没有心思去听,心头只是笼罩着赤力回身望过来的恐惧。他唯恐赤力听到男孩在和帐篷外面的人说话。陆霄不肯听这些话。陆霄掉头便跑。陆霄的头皮上像是爬满了一些白色的小虫,散发着一种与饥饿类似的汗毛尽竖的空荡荡的冷风。
我不应该来。
我总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霄大张开双腿,向山上狂奔。你去死吧,请你自己去死吧。陆霄在心中怒吼,不再顾忌会发出声响,他只是慌不择路一味地跑。
“你……”
“你……陆……霄……”
“陆霄!”
“陆霄!”
“陆霄——陆霄!”
陆霄忽然猛地睁开眼,停住脚。雪片的漩涡忽然被撕开了一条缝隙。他听到了一阵完整的,杀猪一样凄厉的叫声。
他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完整地叫他的名字。
陆霄。
陆霄。
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
陆霄。
“陆霄?”
“给你。”
十一岁,长安,古怪的男孩。……积雪。给你。
……是他!
电光火石之间,陆霄就在那一瞬明白了。他的心脏在冷风里缩成一团硬肉,头顶传来灭顶般可怖的赤白色的光。
那个知道他名字的男孩。怪不得自己熟悉得仿佛见过他一千遍,五年的光阴,石廊底下擦肩而过的时候,自己无数次回头看着他,他一定也曾有一次回过头看到了自己。他那样清楚地知道陆霄对他的友善和痴迷,所以陆霄靠过去为他解开绳子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躲闪。
那时候自己就应该知道。
是宁书郢。
是宁书郢在叫他的名字。
是宁书郢扮成诈尸存心地吓他一跳。
是宁书郢在他突然冷淡转身离开时轻轻捏住了他的衣领。
是宁书郢沉默地同他躺在一起看了一场月光。
是宁书郢在诀别的时候愤怒地望着他的眼睛。
是宁书郢被一个胡人死死地捏住脖子。
是宁书郢扭曲着脸在支着头向他呼救。
是宁书郢在走向死亡。
陆霄蓦地转身,像一个磨盘滚下山坡,三步并作一步如顺风的火舌延伸到帐子的门口,毫不犹豫地劈开那个帐帘直直地闯入进去。转瞬之间他像一头猛兽扑在了赤力身上,他的双脚离地,双臂铁索一样死死锁住赤力的脖子,张开满口牙齿撕拉一声扎入进去,在那虬结的后颈肉上咬出下一个拳头大的豁口。
陆霄赤红着眼睛,把嘴里冻状的肉球吐在地上。手腕粗的血流喷在他的脸上。他看到帐子里的地面还和上次他来时那样铺着土黄色的毛毡。在赤力手中攥着的宁书郢骤然睁开眼,他绷着土黄色的面皮笔直地看过来,得逞般地望着陆霄的血脸哈哈大笑。
陆霄听见自己空腔中洞洞的心跳声。
一片静谧里,赤力笨重地甩动着喷血的脖子,他侧过头看到陆霄,半透明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极不可置信的神色。陆霄上下打量他,惊喜地发现赤力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带佩刀。
下一刻,赤力把宁书郢甩在地上踩住,腾出左臂绕过脖子向后弯曲,一如初见那天,坚不可破地伸出五指锁在陆霄的喉咙上。
陆霄勉力抵抗着这种推力。他拼尽了全力向赤力的后颈凑近身体,把头埋下去像疯了一样拼死地咬,拼死地啃吃,任凭赤力困兽一般嘶叫,用石像般喷薄的力气拖拽陆霄的手腕,任凭赤力将那只处于生长期的细瘦的左腕折断成倒置着耷拉的两截。可陆霄仍旧不肯松开身体。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宁书郢。陆霄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能听见咔吱吱的牙齿开裂的声音。
帐外的天空中有一些秃鹫闻到了地下的恶斗,踅摸着扇臂盘旋过来,用它们尖锐的头哧哧地撞击着帷帐坚硬厚重的顶布。
陆霄的牙齿像真正的兽齿。赤力被咬得口吐白沫,再无力顾及别的,只得暂时松开踩在宁书郢身上的象脚。他一震动身躯猛力甩脱了陆霄,猛地抬腿一脚跺在他胸口处——陆霄砰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只觉肋骨碎糟糟的,心肺被压成了一张薄皮,肉质都从中间挤了出去。
宁书郢立即抓住机会,瞬间摆脱了赤力的压制。他拼死撑起身子,连滚带爬地从胡人腿下钻过,片刻黑影一般席卷到陆霄身边。宁书郢一把从陆霄腿侧的缠布里拔出那把刀,脱手扔了刀鞘,伸直了两臂紧握着刀柄,胡乱地直起身体向上,迎头便刺。雪亮的刀口逆着筋肉的纹理一气径直地刺穿了铁皮护甲,刺进藤萝般硬韧的肚皮,听得一声惊鸣。在喷发的热泉中力无穷尽一般,宁书郢把浑身都压在那胡人身上,他死命地拔刀,再刺入,拔刀,再刺入,只听见一片哧哧的攮肉的声音里,稀稀拉拉的肠子流淌出来。
赤力昂着头隆隆地怒吼。
他轰隆着一抬铁臂,忽像掀落一只蝴蝶,宁书郢便不发一声,轻飘飘掉到地上去了。
陆霄躺在地面上的一层白光里,心头大骇。他含着一口气不肯咽下,睁酸了眼眶绷直了等待着——等待赤力弯下腰去——等待胡人放松——直到看见他捂住肚皮上的破洞,腿上卸了力,陆霄便终于得空,趁势一滚冲脱开身。他来不及去抹掉满口的血液,只好全部吞咽下去,在一片淋漓中猛地奔到宁书郢身前,拾起那地上的刀。
生死之际,陆霄支起头铆紧了力气,他如同一支箭撕开风声,猛地向赤力脸上扑去。胡人地崩山摧夹着怒火的身躯亦向他扑来。血肉横飞的战火里,陆霄眯起眼睛——右臂举起那刀,笔直地向前插入——正中赤力的眼眶。
雪白的刀刃拖着一条连着筋的眼球拔出来。赤力疼得再不能支,暴怒之下一拳握住了那黏糊糊的刀刃。他迟钝地抬起胳膊,肥厚的手掌贯穿过那柄刀直直前冲,一把捏住了陆霄握着刀柄的右腕。五根手指如兽爪,坚钢锻炼,收拢一团。只听咔吧一声,刹那刻,陆霄只觉这下两只手都与自己无缘了。
他的心里一丝恐惧也没有。他看着赤力狰狞的脸孔觉得平常。他只看到宁书郢的身体和自己躺在一起。陆霄听着耳膜在急剧的钝痛中上下翕动,看着自己手腕上断裂的即将穿破皮肤而出的骨头,心里忽然想到那一年在雪夜里,宁书郢握着他的手腕处,把那个兔子木牌放在他手心里的时候。
那时候还以为以后的日子多着呢。
他在鼓动的血液里上下扑腾,安静地合上眼睛。
然而十个数后,在模糊的暖暖的思绪里,面前传来一声咕咚的脆响。陆霄感到手腕上的剧痛放松了。他大惑不解,愣愣地抬头去看,只见赤力正光秃着一侧的眼眶,张大着嘴巴望着他。
“你为什么……”
赤力耷拉着半个脑袋,暴露的气管中断续地发出这样的声音。
黄色的瞳仁不动声色。轰然倒下,像一座山。
陆霄呆呆地看着宁书郢那张被鲜血浸透的脸从胡人的脖颈处探出来。他如同鬼魅一样静静地从地上爬起,静静地像爬一棵大树一样爬到赤力的身上,他静静地从后头咬断了赤力的喉管,静静地把那块绷紧的能支起脑袋的肉皮吃空了。
陆霄长长地喘息着,感到他的双脚再次落回地面上。他完整地看见宁书郢把赤力杀死了,他完整地看见宁书郢毛剌剌地探出一个头,把自己在这世上最恐惧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杀死了。陆霄从未感到过如此具象的安全。
他轻轻地叫他。
“……宁书郢。”
宁书郢的耳朵很灵。听到这种温情脉脉的召唤,他支棱着脚从身上压着的那一坨肉山中爬出来,一边揉眼睛一边露出血糊糊的白牙,满面春风地探出一个头。他咧着嘴,冲陆霄露出一个胜利的笑。
陆霄的心里瞬间涌起一阵暖流。哆嗦着手腕,他沉重地栽倒在帐篷的硬毛地里,如同飘动在一串云朵中。
陆霄甜蜜地想——宁书郢啊,这一次我同你可有好多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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