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A大,仿佛被秋风蘸足了金箔与丹砂,肆意挥毫出一幅浓烈而宁静的画卷。
尤其是那条通往主礼堂的银杏大道,是校园里最负盛名的景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已然开始泛黄的扇形叶片,筛落一地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草木香和淡淡的书卷气。
叶知秋拖着略显沉重的行李箱,行走在这片金色的穹顶之下。周遭是喧闹的,新生们的雀跃、老生们的寒暄、志愿者的引导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充满活力的洪流。
但她却像一颗被投入洪流中的小石子,沉静地、缓慢地沿着边缘移动。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身形纤细,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耳侧,更衬得脸颊白皙小巧。她的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疏离与谨慎,更多地流连于两旁高大的银杏树和脚下沙沙作响的落叶,而非周围喧腾的人群。
古典文献学,这是叶知秋的选择。一个在许多人看来有些冷门甚至古板的专业,于她而言,却像是灵魂的天然归宿。
她对那些泛黄书页上的墨香、对时光沉淀下来的故事,有着超乎寻常的亲近感。而植物,特别是古老的树木,总能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或许,这都源于她的名字——叶知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从小,她就对秋天,对银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
她的脖颈上,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挂着一枚书签——一枚被精心塑封保存的古老银杏叶。叶片不大,色泽是深邃的琥珀金,叶脉纹理清晰得仿佛承载着无数秘密。
这是外婆送给她的,说是家传的旧物,能保平安。这枚书签是叶知秋最珍贵的宝贝,是她的护身符,也是她与过往某种神秘联系的信物。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胸前衣物下那枚书签的轮廓,一股温润的暖意似乎从中传来,奇异地抚平了她初入大学校园的些许不安。
开学典礼将在主礼堂举行。叶知秋跟着人流,踏上礼堂前的宽阔石阶。就在她即将迈入大门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伴随着几声抑制不住的惊呼。
“快看!是陆时序学长!”
“哇,他真的比传说中还帅!”
“他今天也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吧?”
叶知秋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通道,一个挺拔的身影正从容不迫地拾级而上。逆着秋日明媚的阳光,她首先看清的是一个轮廓——肩线平直,身姿清隽,穿着合身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简约至极,却自带光环。
当他走近,光线不再刺眼,叶知秋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的五官俊朗,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唇形薄厚适中,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抹温和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不失清澈,仿佛能洞察一切,却又不会让人感到压迫。他手上拿着一个文件夹,步伐沉稳,面对周围的注目和议论,他显得从容不迫,温润如玉,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陆时序。叶知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她之前隐约听迎新学姐提起过,建筑系的天之骄子,连续两年的国家奖学金获得者,设计作品屡获大奖,是A大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的优秀,像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不张扬,却无法忽视。
就在陆时序即将从她身边经过时,一个冒失的新生抱着巨大的行李袋急匆匆往上冲,不小心撞到了叶知秋的肩膀。她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手下意识地松开了行李箱的拉杆。更糟糕的是,脖颈后的绳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扯了一下,骤然松开!
那枚珍若生命的银杏叶书签,从她的衣领间滑落,宛如一只真正的、金色的蝴蝶,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炫目的弧线,然后,轻轻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陆时序锃亮的黑色皮鞋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叶知秋的心脏猛地一缩,也顾不上肩膀的微痛和倒向一旁的行李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枚小小的书签上。她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想去捡。
与此同时,陆时序也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先是被脚边那抹异常璀璨的金色所吸引,随即也弯下了腰。他的动作优雅而迅速,修长的手指先一步触碰到了那枚银杏叶书签。
“同学,你的……”他抬起头,将书签递向叶知秋,声音温和有礼,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四目相对。
就在叶知秋的手指尖即将碰到书签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陆时序递出书签的手猛地顿住了!他的手指甚至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那枚薄薄的书签有千钧之重,或是滚烫无比。
叶知秋疑惑地抬眼望去,顿时愣住了。
陆时序脸上那惯有的、从容温润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难以解读的神情——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急剧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他的眉头微蹙,目光死死地锁在掌心的银杏书签上,那眼神不再是平静的潭水,而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充满了震惊、迷茫,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痛楚。
他的脸色也微微发白,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叶知秋不知所措。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周围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两人之间这诡异而紧绷的沉默。她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在轻微颤动,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紊乱的情绪波动。
这枚普通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旧书签,为什么会引起他如此巨大的反应?
“学……学长?”叶知秋试探性地、小声地唤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陆时序仿佛被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猛地抬眼,再次看向叶知秋,眼神中的惊涛骇浪尚未完全褪去,却又增添了几分探究和困惑。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的灵魂深处。
这一眼,让叶知秋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那眼神太深邃,太复杂,完全不像是初次见面应有的打量。
“抱歉。”陆时序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几分,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平稳。他将书签轻轻放入叶知秋摊开的掌心,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皮肤。
那一触,冰凉!
与他温润的外表截然不同,他的指尖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激得叶知秋轻轻一颤。
而陆时序,在指尖相触的刹那,仿佛又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迅速收回了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捻动,似乎在回味那瞬间的触感。
“谢谢……谢谢学长。”叶知秋握紧失而复得的书签,感受到它熟悉的轮廓和似乎残留的、他指尖的凉意,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低声道谢,脸颊有些发烫,慌忙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不客气。”陆时序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但细听之下,似乎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看了一眼叶知秋脚边倒下的行李箱,绅士地帮她扶正,“小心一点。”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叶知秋微微颔首,便转身继续迈上台阶,走向礼堂入口。他的背影依然挺拔,步伐也依旧沉稳,但叶知秋却莫名觉得,那背影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沉重?
叶知秋站在原地,掌心紧紧攥着那枚银杏叶书签,心脏仍在怦怦直跳,失了往常的节奏。
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陆时序那双充满震惊与痛楚的眼睛,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知秋!发什么呆呢?”一个活泼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室友兼闺蜜苏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快进去吧,典礼马上开始了!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苏念凑近,促狭地眨眨眼,“刚才我好像看到你跟陆大神说话了?可以啊知秋,刚来就引起了风云人物的注意!”
“没有的事,”叶知秋连忙否认,下意识地将书签小心翼翼地塞回衣领内,贴肉戴好,“只是不小心掉了东西,他帮我捡起来而已。”
“哦~捡东西啊……”苏念拉长了语调,显然不信。
“不过说真的,陆时序学长真是帅得没天理,成绩又好,家世听说也不错,简直是校园言情小说里的标配男主!可惜就是感觉有点难以接近,太完美了,像天上的月亮。”她自顾自地说着,拉着叶知秋往礼堂里走。
叶知秋任由她拉着,心思却飘远了。月亮吗?可她刚才,似乎窥见了那轮明月背后,一闪而过的、深邃的阴影。
开学典礼盛大而隆重。校领导、教师代表依次发言,内容无外乎是欢迎、期望与勉励。礼堂里座无虚席,新生们大多怀着憧憬与好奇认真听着。
叶知秋坐在人群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主席台。当主持人宣布由优秀学生代表陆时序发言时,全场响起了格外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女生区域。
陆时序步履从容地走上演讲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聚光灯下,他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完美形象——自信、沉稳、睿智。他的演讲内容围绕“时间与建筑”展开,探讨建筑如何承载历史、呼应时代、面向未来。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逻辑清晰,言辞精炼,偶尔引经据典,展现出了深厚的学识和独到的见解。
“……建筑是石头的史书,是凝固的音乐。但我们追寻的,不仅是空间的构成,更是时间在其上流淌的痕迹。每一座伟大的建筑,都在与时间对话,试图在永恒与刹那之间,找到某种平衡……”
他的演讲非常精彩,赢得了阵阵掌声。然而,叶知秋却敏锐地捕捉到,在提到“时间”、“痕迹”、“永恒”这些字眼时,他的语速会有微不可察的变化,眼神也会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这些话并非仅仅是演讲词,而是源自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执着探索。
这让她再次想起了台阶上那一幕,想起了他名字——时序。时间,顺序。难道他真的对时间这个议题,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吗?而这执着,又与她那枚银杏叶书签有何关联?
银杏叶……穿越了时光,保留了最美的形态,不也正是时间的一种痕迹吗?
典礼结束后,叶知秋和苏念随着人流走出礼堂。
“哇,陆学长讲得真好!虽然有些专业术语听不懂,但感觉好厉害!”苏念还在兴奋中,“诶,知秋,你看那边!”
叶知秋顺着苏念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礼堂一侧的走廊下,陆时序正被几个像是记者或校宣传部的人围着,似乎在接受采访。
他应对得体,面带微笑,但叶知秋却觉得,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红色篮球服、身材高大、阳光帅气的男生一阵风似的跑到陆时序身边,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跟他说了句什么,打断了采访。
陆时序见到他,脸上的笑容似乎真切了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个是林暮学长!”苏念小声八卦,“体育系的顶梁柱,篮球队长,跟陆时序关系好像挺好的,听说两家是世交。完全是两种风格哦,一个静若处子,一个动如脱兔。”
林暮。叶知秋记下了这个名字。他的出现,像一团炽热的火焰,与陆时序那如水般温润(或者说,如冰般沉寂)的气质形成了鲜明对比。
傍晚,叶知秋婉拒了苏念一起去食堂的邀请,她想一个人静静。漫步回到那条金色的银杏大道,夕阳将天地染成温暖的橘红色,银杏叶更加璀璨夺目。
她再次拿出那枚书签,对着夕阳仔细端详。琥珀色的叶片在余晖下几乎透明,叶脉如同金色的血管,仿佛仍有生命在其中流淌。
“外婆……”她轻声低语,“这枚书签,到底有什么故事呢?为什么陆时序看到它,会有那样的反应?”
她想起暑假离家前,外婆将她拉到一边,摩挲着这枚书签,眼神悠远地说:“秋儿,这书签跟了咱们家好久好久了,你好好带着,说不定……能帮你找到真正的缘分。”
当时她只当是外婆的祝福,如今想来,那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真正的缘分?难道会和陆时序有关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叶知秋自己都吓了一跳,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又升腾起来。她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想法。不过是偶然的相遇,一个有些奇怪的小插曲而已。像陆时序那样耀眼的人,和她这个平凡安静的新生,怎么可能有什么真正的交集?
可是,他当时的眼神,他指尖的冰凉,还有他演讲时对时间的执着……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A大的路灯次第亮起。叶知秋将书签贴在心口,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暖意,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一丝隐秘的期待。
大学的序幕已经拉开,而她的人生,似乎也因为那枚坠落的银杏叶书签,和那个名为陆时序的男生,悄然偏离了原本平静的轨道。
秋夜微凉,陆时序独自站在建筑系馆顶楼的设计教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校园的夜景,繁星点点,灯火阑珊。
他面前的绘图板上,摊开着一张未完成的设计草图,旁边,却放着一本厚厚的、与专业无关的笔记。
笔记的某一页,用极其工整却又透着力道的笔迹写着一段话:
“时间并非线性流逝,它可能盘旋、折叠,甚至在某个节点产生回响。那些莫名的既视感、无法解释的吸引、刻骨铭心的梦境,或许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跨越了时间维度的……记忆碎片。”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白日里那张震惊而痛楚的脸再次浮现。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在夜色中沉默的银杏大道,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枚金灿灿的银杏叶书签,以及那个女孩——叶知秋——清澈却带着迷茫的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那枚书签会让他产生如此强烈的、撕心裂肺般的熟悉感与悲伤?
为什么触碰到的瞬间,会有无数模糊破碎的画面如闪电般掠过脑海——烽火连天的城楼、寂静深庭的孤影、漫天纷飞的银杏叶雨……还有一个穿着不同时代衣饰、却拥有着同样眼神的女子的背影?
还有那个女孩……叶知秋。
她的名字,她的眼神,她握着书签时的那种神态……一切的一切,都像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一扇他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尘封已久的门。
陆时序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平复躁动的心绪。
他从小就对时间、对历史、对那些看似永恒的事物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甚至是一种执念。这执念引导他选择了建筑,选择去研究那些能够抵抗时间侵蚀的凝固艺术。但他从未想过,这种抽象的执念,会以如此具体、如此猛烈的方式,撞击他的现实。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书签和那个女孩皮肤时的奇异触感——冰凉与温热的交织,一种恍如隔世的战栗。
“叶……知……秋。”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刻入灵魂深处。
夜色深沉,陆时序的眼中充满了困惑、探寻,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深藏的渴望。
这个秋天,注定不会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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