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晓之的病房对面，正是余晖的病房，王蕙兰看了一眼。
余晖家里情况，王蕙兰早就调查过，因着章扬的关系，她自然比旁人知道得多。
她熟识的二代里，只要不是二世祖，就已算是佼佼者，更别提余晖的相貌、双商和品性，之前他确是王蕙兰为乐晓之挑选的的最佳相亲对象。
可经过这档子事后，王蕙兰已给余晖的名字后画了个大大的红叉，危及乐晓之生命的男人，是万万不能要。
金泽送王蕙兰去楼下，看着章家司机接走王蕙兰，他才返回病房。
等到金泽回来，乐晓之正抱着温开水喝，没什么异常。
金泽坐下来，就在乐晓之对面，他问：“身体好些了吗？”
乐晓之点头，“好些了。”
金泽凝视乐晓之，乐晓之少见地躲开了他的眼神。
金泽收起审视，淡淡开口，“我刚上楼的时候，碰到一对已婚多年却不孕不育的夫妻，对于是否选择试管婴儿一事各执已见，夫妻俩直接在科室门口吵了起来，因为声音太大，引起很多人的围观，我也听到一二。”
一听‘试管婴儿’四个字，乐晓之的目光倏地一凛。
这点细节，并没有逃过金泽的眼睛，毕竟他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试探她。
先前，他从未多想过，或者说，章扬去世这件事的本身，足以遮盖掉他所有理性，也让他忽略了很多细节，很多他应该早就发现却没去发现的事情。
而乐晓之的异常，足以让金泽心里的猜想，落实个七七八八。
他继续问：“章扬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乐晓之镇定：“两人意外去世，不仅你知道，整个章家和乐家也都知道。”
“伪造体检报告，对一个医生而言，会有什么后果？”
“金泽！”
“金泽……”金泽忽地笑了，他抬眼，“让我想想，你是什么时候这么称呼我的，我送章扬进医院后不久，你就这么叫了，是她让你这么称呼我的，对吗？”
乐晓之问：“真相重要么？”
“真相不重要。”
“那不就得了。”
金泽却说：“真相不重要，除非只有我不知情。”
乐晓之静然。
“是什么真相，让交恶数年的朋友和好如初？又是什么真相，让频频恶语的王蕙兰幡然悔悟？又是什么真相，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甘愿咽下所有冤苦？”
乐晓之一声不吭。
这种难熬的沉默，或许足以回答所有问题。
终于，金泽说出答案：“你为了成全她，对吗？”
乐晓之终于点头，“没错。”
没有谁能拒绝一个母亲的恳求。
一直如此。
在拿到诊断报告的半个月内，章扬把乐晓之叫到卧室里，递给她这份标明结果为癌症的报告，有种托孤般的郑重。
是的，托孤。
而后来，也确如乐晓之所料，上升到家人这个层面，只有她知道这件事情。
初初看到，乐晓之平静地问，“会死吗？”
她只有十五岁，尚自经历过生离，未曾品尝过死别。
她对死的理解，还停留在自己十二岁时，章扬说过的‘如果有一天，我突然走了，你就长大了。’
上初中的这两年，看着同龄人猛地变样，打着青春期的由头，让不少家长头疼。
她又觉得，好像父母很渴望孩子长大，却又不能承受孩子长大的代价。
章扬不是。
她敢把诊断报告给乐晓之看，就等同于把她当成唯一信赖，所以她不避讳乐晓之的问题，直接告诉她，“会死。”
是人都会死，可这并不妨碍人们想方设法地推迟死亡到来。
乐晓之又问：“我要怎么救你？”
章扬回答：“你让我死，就是救我。”
乐晓之听后，终于把看报告的眼神，转移到章扬脸上。
无需操心死后清白，那种对解脱的渴望，让即将到来的痛苦，成为一种天赐的福泽。
对常人而言的厄运，对章扬来说却是幸运。
还好。
乐晓之想，至少章扬还有时间，做最后的准备。
而她能把报告给自己看，当然不是听到自己的阻拦，乐晓之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需要我帮忙？”
“有，”章扬点头，“妈妈是一种身份，不单指一个人，我不介意你将来又称呼谁为妈妈，我只在乎她对你，是否足够好。”
乐晓之攥着报告：“没有人能胜过你。”
章扬摇头，“你这样说，我便不能安心离开。”
乐晓之调整呼吸，更改措辞，“会有人比你更好，只不过得再找找。”
章扬笑了，她伸出双手，“过来让我抱抱吧。”
乐晓之咬紧牙，她不想哭，眼泪留不住人，恐惧也是。
章扬时日不多，这件事又只有她知道，有限的时间里，她应该尽可能地帮助她，说没有遗憾那是假的，但她希望章扬走的时候，能尽量少点遗憾。
所以她尽力收起自己的情绪，她再三告诫自己，时间宝贵，时间不等人，不要让情绪控制自己，一定要以章扬的所思所想为主。
可是……
当乐晓之知道自己，占用了章扬唯一的心愿后，她还是忍不住泪意，扑进章扬怀里泣不成声。
章扬抚摸着乐晓之的脑袋，把乐晓之紧紧抱着，女儿的眼泪，是对她的敬意，她允许女儿这样哭泣，但也只允许女儿哭这一次。
章扬拍着乐晓之的背，提前吐露遗言。
“晓之，你比我美丽，比我聪明，比我坚韧，比我果断，衬得我好像一无是处。可这样完美的你，却愿意来做不完美的我的女儿，我很高兴，所以我接受了生活对我的所有磋磨。你陪我走过一生，我却只能陪你一段，我当然遗憾，也恳求所有的遗憾都由我一人承担，我的晓之，往后只有圆满。”
乐晓之搂住章扬，她的怀抱如此温暖，乐晓之不能想象她冰凉凉的样子。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章扬当年的用意，她为何不让乐理在饭间生吃醉虾，她太明白乐晓之的感受，眼睁睁地看着人如花谢，一个孩子根本无法承受。
乐晓之心想：如果章扬还有信赖的人，她便绝不会将此事告诉自己的女儿。
此时的乐晓之又庆幸，庆幸自己得到章扬的信赖，她更加不能辜负这份信赖。
后来，乐晓之致力于忘记女儿的身份，把自己当成章扬的战友，为她隐瞒，与她共同作战，好让她心无挂碍。
直到三个月后，章扬晕倒，被金泽送去医院，出院后的章扬，决定改变计划。
以生命做赌注，取决于金泽的一念之间。
看起来是五十对五十，实际上不是，是百分之一的孤胆对百分之九十九的惯性。
可只要孤胆胜出，对章扬而言，就是百分之百的圆满。
乐晓之并不关心章扬改变计划的契机是什么，她只要章扬得偿所愿。
她宁肯作弊。
可她忘了，遗憾的累积不是旦夕之间，一个人的未来，就藏在他的过去。
乐晓之抬头，问金泽，“我已如实相告，你能否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金泽说，“好。”
乐晓之问：“你脸上的伤，真的是意外吗？”
金泽不做声。
金泽离开的第二日，乐晓之出院了，王蕙兰要带她会兰馨华府，她说王蕙兰已陪了她好几天，精神很差，应该回去好好歇着，她得回景陵小区去，给江天和刘春玲报平安，他们肯定担心坏了。
王蕙兰派司机送她过去，江天和刘春玲见她回来，都红了眼睛，他们什么也没问，嘴里说着回来就好，平平安安就好，刘春玲给她熬了粥，在锅里温着。
她不住的日子，江天每日都会打扫主卧，他还把江渚养的那盆迎春花，放进了乐晓之的房间窗太上，他让乐晓之把那盆迎春花当成江渚，等于一家人都在陪着她呢。
在家休养的几天，她每天都和江渚通话，江渚远在异国，她不想让江渚太担心。
她想着，等江渚回国，她就告诉江渚，她一直以来做的梦。
梦里，只有她一个人，住在山下的小木屋，山间覆绿被，云上有鸟飞，四季分明，空气清新，推开屋门，不远处还有一条河。
她时常去河边坐着，有时候，手里拿着石子，还往河里扔。
奇怪的是，河水不流动，扔进去的石子，也激不起水波。
她低头，细细地看，水面上就会浮现一些文字和数字。
乐晓之不敢长时间看，否则就会陷入梦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水面上的内容。
不知何时，河边长出一棵树。
日头大的时候，乐晓之就坐在树下纳凉；偶有阵雨，她也会躲在树下避雨。
她仍旧往河里扔石子，只是不再过分纠结喝水的流动。
就在那一天，乐晓之陷入昏迷的那天，她如往常般推开屋门。
却见河边站着一个人。
她跑过去看，是江渚。
她惊喜地问他怎么来了。
他摇头，不说话。
两人都坐在河边，江渚从没有这么沉默过，她有点儿不适应，她不想让尴尬继续，她找了很多话题，她问了很多问题，他还是不说话。
后来，他躲着她，明明在河边好好坐着，可一见到她出来，他就变成一棵树。
乐晓之恍然，原来那棵树是江渚变的。
这里多了一个人，虽然他不说话，但乐晓之很高兴，她不再往河里扔石子了，她蹲下身，把手伸进河水里，笑着掬起一把，指给江渚看，说水一点儿也不凉。
或许这激起了江渚的好奇心，他又变回人身，走到乐晓之跟前。
忽然，他跳进河里，转过身来，向乐晓之伸出手臂。
乐晓之扬了水，害怕地往后退。
江渚笑了，他仍旧举着手臂，等着她。
她也伸出一只手，却是要拉他上来。
十指相触，江渚抱紧她，不让她跌进水里。
乐晓之问他，为什么要变成一棵树？
她没想着江渚回答，她只是随口一问。
江渚把脸贴近，“你像别人时，我就变成树，你做自己时，我就是江渚。”
乐晓之闻言，轻轻笑了，也从梦中醒了过来。
晚上，等江天和刘春玲都睡着了，乐晓之偷偷潜进了书房。
她拉开江渚的布衣柜，拿出那个装裙子的盒子，她把盒子打开，只取出里面的卡片，又把盒子放回原位，再悄咪咪回到自己房间。
刘春玲知道裙子的事情，还托乐晓之来打听，从她说话的语气看，她应该还没有打开过那个盒子。
江渚一时半会回不来，她周内又在景大上学，难保刘春玲哪天会打开那个盒子，看到里面的卡片。
虽说卡片上没有抬头，但那是江渚的自己，刘春玲看到以后，可能会联想更多。
既然江渚说过回国后再告诉她，那她有必要暂时帮他保守这个秘密。
卡片是江渚亲手写的，该等他回来亲自处理，所以既不能撕了，也不能扔了，更不能藏在乐晓之这里，毕竟江天会帮忙打扫她的房间。
可乐晓之是谁呢，叫她想了一个好办法。
她的书桌里，曾放着一个小铁盒，她把卡片对折两下，放进小铁盒里。
她还从阳台上拿了一把小花铲，走到主卧的窗台边，准备把小铁盒埋进花盆里。
乐晓之用花铲刨开土，把铁盒埋进去，用手压了两下，结果戳到一个硬东西。
她又把铁盒刨出来，挖出那个东西来。
是一块三角形的小石头。
石头表面光滑，乐晓之翻到背面。
背面只刻了一个数字：6。
乐晓之把石头的正反面拍了照片，又把石头和铁盒埋进去，把花铲放回阳台，洗干净手，洗漱后睡觉。
数字6，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是否和江渚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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