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讷的疑问，也曾是乐晓之的疑问。
犹记得章扬去世的那个早上，他们一家三口吃过早餐，乐理去车库取车，章扬在前厅等待，乐晓之拉住她，像是回到最初的相遇，乐晓之问章扬：“为什么是我？”
章扬恍惚了一下，反应过来乐晓之在问什么，她沉吟片刻，“我去过福利院三次，第三次就把你带走了，能带你走，自然是因为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乐晓之问。
章扬回忆。
“其他孩子都可怜兮兮，看人的眼神，好奇，躲闪，盼望，不安，恐惧，难过……他们都沉浸在情绪里，哪儿还有精力生活呢，可你不一样。杨慧布置的作业，你认真完成，每天早睡早起，小床收拾得很干净，还和其他孩子相处融洽。每次看见你，都让我觉得：我到的地方不是福利院，而是忙完工作来接孩子回家的幼儿园。”
章扬又道：“晓之，天助自助者，这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乐晓之却说：“可我选择您，只是因为杨院长称您为‘乐夫人’，我觉得乐这个字很好听，仅此而已。”
“真好啊，”章扬摸摸乐晓之的脑袋，两只手搭在乐晓之嘴角，向上弯了一个弧度，“晓之，以后一定笑口常开。”
“好，”乐晓之答应她，伸手抱了抱她，真心祝福：“妈妈，你也是。”
从‘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到‘为什么不是我’这个结论，乐晓之花了十年时间去推导，而章扬就是那个推导公式。
人总是这样，只有在不幸降临之际，才会问出‘为什么是我遭受这一切’，而深处幸福的漩涡时，却从不反问自己‘为什么是我享受这一切’。
因着章扬，她连带着感谢周彩凤：
第一个母亲，给了她生命。
第二个母亲，给了她生命力。
言讷见乐晓之久久不说话，默默乐晓之脑袋，“晓之，你要哭就哭吧。”
乐晓之问：“言言，你不会怪我吗？你把我当好朋友，什么事都和我说，可我瞒了你这么多事，现在才告诉你。”
言讷紧了紧手臂：“怪你，很怪你，我现在非常生气，我命令你，和我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只能受我的欺负和鞭挞。”
乐晓之破涕为笑，也搂着言讷的腰，一本正经：“好的，主人。”
言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捂着耳朵在床上扭成虫，“有颜色的废料，赶快从我脑海中消失，我不是那种人。”
两人在互相逗弄中变得疲惫，渐渐入睡。
第二天，刘春玲早起做早餐，看到俩个脑袋从卧室里出来，吓了一大跳。
言讷和乐晓之一同吃早饭，吃饭前，言讷拿出手机先拍了视频，说她昨晚偷溜出门，先固定好证据，怕等会儿回家，被言母不由分说得打断她的腿。
两人约好周日返校时间，乐晓之送走言讷后，帮刘春玲收拾碗筷。
刘春玲和乐晓之说，她等会儿要出门一趟，去原先他们住的老房子，老房子虽不常住人，但需要定期打扫，她预约了保洁，十点过来打扫。
乐晓之从没去过老房子，随口问了句老房子在几楼。
刘春玲说在六楼。
六楼？
乐晓之想到花盆里埋着的那块石头，石头上面写了数字6，和这个六楼有关系吗？
不管有没有关系，先去看看吧。
乐晓之便说还没去过老房子，想和刘春玲一起过去看看，刘春玲笑着说好。
两人换好衣服，刘春玲和江天打过招呼，她们打车去了老房子。
她们刚到，保洁员也来了，三人一起上楼。
刘春玲用钥匙开门，三人进去换好鞋，保洁员开始打扫，刘春玲带着乐晓之在屋子里转了一下。
打扫厨房前，保洁员喊刘春玲过去，先行确认橱柜里碟碗的豁口，非她所致。
乐晓之去了江渚的房间，床铺整洁，桌子干净，桌上放了个笔筒，几支中性笔竖立着，有一支是按动中性笔，按动的笔尾处做成小绿花的形状，花蕊展开，留出一条缝，缝隙间卡了红绳，红绳下面挂了两把钥匙。
乐晓之拿起来看，其中一把好像是老房子的钥匙，另一把么……
钥匙柄的位置缠了一圈布胶带，乐晓之翻过来看，胶带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个数字4。
数字4又代表什么呢？
乐晓之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先把钥匙从笔筒里取下来，装进自己兜里。
就在这时，乐晓之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乐晓之接通，原是快递员的电话，说有个大件快递，不方便放快递柜，问她什么时候在家，自己好送货上门。
乐晓之和快递员约了最近的时间，她和刘春玲说了一声，直接打车去乐章别苑。
到了乐章别苑，和快递员签收快递，正提着那个正方形的物件往里走，又接到一个电话。
是宁望舒打过来的，说那物件是她寄的，她现在开车过来取。
乐晓之说好，先把物件拿进客厅。
她烧了水，倒上两杯，放在客厅茶几上，等宁望舒来。
不到半个小时，门铃就响了。
乐晓之去门口接人，引着宁望舒进来。
两人坐下后，宁望舒才说：“东西是余晖包好，托我寄给你的，这是余晖唯一的心愿，我不忍心拒绝，以后可能还会邮寄，你再收到快递电话，拒收就行。”
乐章别苑的地址，是乐晓之替宁望舒送饭时给余晖的，当初就是想着以防万一。
乐晓之坐到宁望舒跟前，“宁姨，既然是余晖寄的，就放我这儿吧，没关系。”
“我不是要刻意探听余晖的**，只是他现在的状态，由不得我放心，”宁望舒瞅着那个包裹，神情为难，“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能拆开看看吗？”
乐晓之说当然可以，给宁望舒取了剪刀。
宁望舒小心拆开，拿着东西怔了片刻。
黑色边框，装着一张纯黑色的画。
画面中呈现出来的黑，不是同一个色度，是随着时间累积，和表现手法不同，所展现出的不同的光泽。
根据宁望舒的绘画经验，她能判断出余晖作画的顺序，是从下往上，从左往右。
摆好的画板，挂白纸一张。
第一笔，白与黑分明。
……
第四笔，天空与大地。
……
第十笔，一口黑井。
宁望舒的心，狠狠一抽，她问乐晓之：“你觉得他画的是什么？”
“我猜是花吧。”
宁望舒疑惑：“花呢？”
乐晓之把相框扣在茶几上，现出相框后的支架，兀自支撑着。
那样子，像极了被风吹歪的茎。
乐晓之的语气，轻得不能再轻，“花随风飘走了。”
于是宁望舒认真得看，好像那花仍在枝头，眼前的茎，也正指着一个方向。
她抬眼。
是乐晓之。
宁望舒回答：“嗯，花自由了。”
花离开根，为自由，哪怕失去生命。
根离开花，为爱情，哪怕失去希望。
宁望舒把相框裹好，问乐晓之：“这幅画，能送给我吗”
乐晓之说好。
宁望舒抱着相框起身，瞥见电视柜下面，也立着一个相框。
她走过去看，是十九岁的宁望舒搀着章扬，两人笑得开怀。
宁望舒拭了拭章扬的脸，相框上并没有灰尘，“晓之，你母亲的死，与我有些干系。”
乐晓之问：“为什么这么说？”
*
宁望舒与章扬的最后一次见面，依旧是章扬主动联系的她，她们之间虽有联系方式，但因大学毕业时闹掰，往后十几年里，章扬也只主动联系过她一次。
章扬既然约见，宁望舒便大大方方得去了。
走之前，她把能挂到身上的值钱家当，都挂在身上，挑了车库里一辆红色法拉利，气势汹汹地开车前往景大。
章扬约见的地点是景大外的一家咖啡馆。
宁望舒到得早，把车停好，进了咖啡馆。
店员一看这气势，还以为宁望舒是来收购咖啡馆的，忙躬身问她有何指教。
宁望舒只说等人，点了两杯牛奶。
章扬也开车过来，找好车位停车，下车的时候，才发现旁边停了辆同款法拉利。
她亦盛装出席，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进去。
店员瞧见章扬，心里不免嘀咕：又来了个不好对付的。
章扬直接走过去，坐在宁望舒那桌。
两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扑哧一声都笑了。
笑着笑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摘耳饰、项链、手镯、戒指……
取下来，就往桌上仍，只听一阵叮叮咣咣，转眼间桌上放了一堆首饰。
两人又把各自的首饰扔进包里，沉默地喝牛奶，喝完以后，两人又拎着包去了景大，转着转着就来到图书馆。
宁望舒早就发现章扬走得费劲，这时停下脚步说要休息片刻。
章扬从包里掏出两张纸，给宁望舒一张，自己拿一张，两人坐在台阶上。
宁望舒接过，笑讽：“你怎么知道我要坐这儿，还专门带了纸？”
章扬笑笑，低头不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又都同时开口。
“你过得好吗？”
“你过得好吗？”
互相对视一眼，又都移开视线。
已婚女人，过得好不好，都写在脸上，无须再问。
只是她们好久没见，又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
是章扬主动约见，章扬便先开口：“我来找你，是有事求你。”
宁望舒的表情很淡，像是猜到了她的目的，“准没好事。”
章扬说：“我前几天去你们医院检查身体……”
宁望舒没等她说完，开起玩笑：“不是吧，找我就是想托我挂专家号复诊？”
章扬摇头：“不是，我想托你帮我瞒下这件事。”
宁望舒皱眉：“你怎么了？”
章扬说：“诊断报告，你坐着呢。”
宁望舒赶紧抽出报告，翻过来一看，如坠冰窖。
她站起身，去拉章扬，“你跟我走，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章扬没动，仰头看她，温和地笑：“阿舒……”
“别叫我阿舒，”宁望舒很生气，又去拽她的手,“你跟我走，现在就走。”
平日娴静柔弱的一个人，今日力气异常地大，章扬反拉着宁望舒坐下，“阿舒，你听我说，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宁望舒捂住耳朵：“我不听，你别说，跟临终遗言似的。”
章扬果真停下来，她不说话了，只安静地坐着。
宁望舒的心很乱，思绪也整理不好，她放下手，想知道章扬到底怎么个打算。
章扬见她平静下来，才道：“金泽的脸，你能帮忙打听打听么，看看有无恢复的可能性。”
宁望舒转头看章扬，用疑惑不解的眼神。
章扬的眼睫颤了颤：“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不知道？”
章扬的手，抠着膝盖，“我知道什么？”
“没什么，”宁望舒说。
章扬像是想到什么，但她不敢假设，她承担不起假设的后果，她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声音也越来越小，“是不是……是不是他……”
宁望舒说：“是。”
章扬抬头看她，用怪罪的目光，好像中间关系冷淡的十几年都不复存在，她不留情面地责怪：“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也因为这点怨愤，两个人的距离反而拉近了。
宁望舒说：“当时金泽出了事，我们这个圈子都知道，他又来的致远医院，我自然联系好专家，想帮帮他，结果他私下找到我，说这不是意外，他选择这么做，只是为了有个正当理由见你。”
“可他怎么忽然……”章扬不明白，而后猛地抬头，“金泽来乐章别苑，是乐理出轨后的第二个月。”
宁望舒点头：“没错，当时的乐理，自然不敢来致远医院做全身检查，虽然我们多年不联系，但他也怕我在你跟前多嘴，就联系了他当年的室友，室友老婆在另一家私立医院任职，他的室友，自然也是金泽的室友，在一次聚会酒后，和金泽吐槽了这件事。”
章扬听后，抱着双臂，簌簌发抖。
宁望舒坐过去点儿，搂着章扬的肩，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后来，他如愿去了乐章别苑，我们也没再联系过，我以为你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都知道了。”
章扬小声哽咽，宁望舒抱着她，沉默地安慰着
过了很久，等章扬情绪平稳了，宁望舒才说：“就算是不为了你自己，你也要为了金泽想想，你要是……他会死的，就是明面上的意思，他真的会死。”
章扬擦干眼泪，“阿舒，你先帮我瞒下来，这件事我会重新考虑。”
章扬很犟，做出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
今天，即使章扬不提金泽，她也会主动提起，更别说，章扬还不知道金泽为了她做过什么，宁望舒也是想通过金泽的事，让章扬重新考虑。
眼下她发了话，宁望舒也松了一口气，她说：“你先好好考虑，接下来的两周，我们一家要去法国度假，一切事情，等我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两人又聊了好多陈年旧事，一起在景大校园吃了晚饭。
章扬今日的状态不是很好，分别之际，宁望舒不建议她开车回去，说要开车送她，章扬说让司机过来接她就行，便打电话叫了司机过来。
等司机接上章扬，宁望舒也才驱车回家，晚上十点多，她就接到了金泽的电话。
想着两人关系或恐会进一步，她没再多问，陪着余光和余晖去法国度假。
等她再回来，就是参加章扬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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