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洲十三城,金华的春天来的格外迟。沈明夷从南向北,整整三个月,倒似在追着冬天的尾巴跑。
等到进城那天,草细堪梳,柳长如线,大地披上一层茸茸绿毯,如此柔软的景色总算让她心神松缓了几分。待城门的小修查过玉鉴,她像一尾游鱼溜进了人群。
金华位处灵洲最北,与魔修的地界儿隔海相望,民风最是彪悍。只这么一会她就路过了七八个擂台,刀光与剑影齐飞,欢呼共叫骂同声,很难不令人热血沸腾。
“诶,你听说了没?沧澜剑主已经从凤阳杀到双溪了。”擂台下忽然有人起了话头。
“双溪?那不就挨着我们金华吗!我滴个乖乖,这是要杀穿整个灵洲啊,那魔头也太能逃了。”
“杀的好!姓沈的小魔头屠了凤阳城一半人,如此丧心病狂,迟早被天雷劈死。”
“呵呵,魔修都这样,我也没见有人突然暴毙。可见大道无情,善恶不拘,修士与畜牲在老天爷眼里并无差别,咱们还不如魔修快活呢!”
“与其苦巴巴修仙,不如去对面修魔。”一个落魄修士摇头晃脑地发表高见,讲到兴处还拉着旁边的人问,“道友,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道友沈明夷但笑不语。
她目光在闻声走来的女修身上一定,悄悄后退没入人群。
……
落魄修士迟迟没听到附和,不满侧头:“你什么意思,老子问你…”话呢。
他终于发现四下的古怪,身旁那个黑斗篷早就不见踪影,人群静默分流,从中走出一名执剑女修,暴喝道:
“你又是什么意思?想当魔修,老娘先送你下黄泉!”
“我瞎说的,谁要当魔修,我……我整个师门都战死在三荒坡,我跟魔修可是血海深仇!”
这句话可算是戳住了陆湘君的死穴,她死死盯着这人看了半响,最后阴沉地笑了:“奸滑肚肠,当年十室九空,活下来的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却是不曾有你这副丑陋嘴脸。”
落魄修士暗道不好,自己一个臭外地的也就知道些乱七八糟的流言,此番竟是碰上了硬茬子。未及再辩,一道剑光便携奔雷之势割面而过。
“且上擂台,打过再说!”她如是说。
……
“嗳,怎么样?我师姐厉害吧!”女孩扬声问道。她十一二岁的身量,生了一双琥珀似的双眼,仰着笑脸探寻地看向身旁的怪人。
怪人身材高挑,一身灵光流转的黑斗篷,帽檐遮住眉眼,只露出一截冷白的下巴。看热闹的都往前挤,就此人往后退,形貌遮掩,属实可疑。手中倒扣的法宝蓄势待发,今日她便要拿下此人,扬名金华!
“既威风又厉害,不愧是明净宗的弟子。”沈明夷在女孩呆滞的视线中掀下斗篷,杏眼微微一弯,亲昵问道,“我来寻飞霞道友,不知她近日可有空闲?”
女子苦恼的尾音在风中飘荡,林度按住法宝,下意识问:“你刚刚急着走是要找飞霞师叔锻剑?”
“…正是。”
“那我劝你这些时日不要上山。师叔近来心情暴躁,见人就骂,凶得很!听说是有人放她鸽子,逾期很久都不来取剑,钱也没给……”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不仅让金华城元气大伤,作为主力的明净宗更是一贫如洗,如今全靠这门炼器的手艺赚钱。
“咳咳…那你看…飞霞她什么时候能消气啊?”沈明夷眼神飘忽。
“消气?这气消不了!那把剑吃光了我们明净宗的灵矿,还搭进去不少师叔的私藏,色如霜雪,切玉如泥,起码……起码值着这个价!”
女孩伸出五个指头在她眼前晃,沈明夷摸摸芥子囊,心痛地倒吸一口气:“五十万灵石?又涨价了,你们怎么不去抢!”
她在魔宗假公济私,挪移公款,中饱私囊,勤勤恳恳这么些年也才不过攒了六十万灵石。
“诶,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一分价钱一分货,就值这个价!”
林度不便跟这个外人说。
飞霞师叔在群英塔外跪了整整八十年,这才求来了明净宗最后一块问天石。
天道护佑,逢凶化吉。
区区五十万,那不知是谁的狐狸精就偷着乐吧!
但明净宗近来确实困窘,生意虽小,不可不做也。
她飞快打量了一眼面前女修。素颜玄发,未佩簪珥,三四个发旧的芥子囊悬挂腰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有钱人。这下可是让她犯了难,穷鬼修什么剑啊!
林度蹙眉深思,良久才斟酌道:“我师叔那儿的价钱一向如此,动辄上万灵石。你若是不能接受,我这儿倒是有一条便宜路子……”
沈明夷眼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在擂台上单方面碾压对面的剑修。
“我师姐已得飞霞师叔真传,法器以下手到擒来。看你不过筑基修为,若是不求本命剑,那完全够用!”
陆湘君这顽固不化的剑疯子也开始学炼器了?沈明夷对明净宗的穷叹为观止。她怜惜道:“我这一路过来,还是攒了些灵石的。”
林度下意识看向女修腰间的芥子囊。款式、大小、新旧皆不相同。一道灵光直劈脑门:“…不会是杀人劫舍抢来的吧?”
她咽了咽口水,后知后觉感到害怕:“那就好,那就好,你自去吧!师叔近来手头紧,等气头过了还是很乐意接单的。”
“你这单我接不了!”
游飞霞从乱糟糟的炼器室走出来,一听沈明夷的话音儿就头疼,挥着手让她滚远点:“只那把断了的赤萤剑,我就不眠不休炼了几年。结果呢?呵,沈少主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忘了整整半年!谁还敢给你炼器?反正我不敢!”
“那我就去找陆湘君。”沈明夷一把抱住游飞霞的手臂,没骨头似的倚上去,笑的狡黠。
游飞霞正低头翻找剑匣,此时眉锋一挑,反问道:“你有胆子去?”
陆湘君不把她转着圈削开花就不错了。
沈明夷不敢。她瑟缩一下,迅速推锅:“阿姐,来的晚可不能怪我!要不是陆清殊疯狗一样追着我咬,我早就到了。”
“你还敢提这!凤阳城是怎么回事,怎么都说你屠城了?””
屠城这说法沈明夷是不认的,但其中确实有些不便明言之处。
她挑挑拣拣地说:“血尸一脉不服我当少主,打算祭了凤阳城,喂出个魔门天才跟我打擂台。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血祭已经开始,我只护住了十万亡魂。”
“但就我这名声…啧,传出屠城的谣言也正常。”
假的,她一直都知道血尸一脉的计划,只是技不如人,被老魔虚晃一枪哄去了夷洲,十万命债该有她一份。
至于陆清殊,无情道修的走火入魔的家伙,一向睥睨世间,眼高于顶,鬼知道为什么追着她杀!
总不能是看见她招魂入幡了吧。
呵呵,绝无此种可能!
只是……不能让他这般纠缠下去了!
沈明夷目光上移,一道光幕顽固地挂在身前,鲜红的数字疯狂跳动,她只剩下——三个月。
在渡年如日的修仙界,在寿五百年的金丹期,区区三月时间,实在是太短了,打坐、小憩、游历、寻宝……任是哪一样她都不敢再碰。
咔哒——
剑匣被打开。新铸的赤萤还未得到主人安抚,剑锋迸发出暴烈的焰火,顷刻间充斥屋内。
极温扭曲了空间,火蛇攀上沈明夷的裙摆,她思绪一停,垂眸握住剑柄,沛然灵气浪一样倾覆过去,一切消弭无踪。
“既如此为何不澄清?沧澜剑追着你跑了十几年,你也不嫌烦。” 游飞霞抱胸在侧,拧眉道。
剑器的余温在体内蔓延,叫人骨头都酥软了几分,她眯着眼道:“阿姐,仙门三洲七十二宗,不是他还会有别人,不是这桩恶事总会有下一桩,哪里澄清了过来。”
何况,她也并非纯白无暇。从游家收养的孤女姬满到圣魔宗少主沈明夷,脚下踏过的全是露野荒骨。
“阿姐,再帮我练一把匕首,主材已经带来了。”
游飞霞咽下话,不太高兴地接过一块陨铁,深紫近黑、阴寒彻骨,隐有鬼哭声缭绕耳畔。
看了半响也没认出来是什么东西,却也只是道:“此物阴诡,当以阳木做柄,佛骨为鞘。”
“你用的时候小心些!”
……
匕首练成时正逢日落,昏黄的光带在室内漂浮,倏地被一道冷光斩断。
游飞霞隔空取出短匕,气喘吁吁道:“可别真成了小魔头,竟整这些阴间玩意!”
不知道从哪找来的阴材,险些吸干她一身精纯灵气。汗湿鬓发,她摸出一枚猩红灵丹,闭眼调息了许久。
“呼——”
手指理过一头微卷长发,游飞霞挺直腰走了出去。
她将匕首一扔,故作轻松道:“灵石放下,你可以走了!”
“阿姐,我…”
“我很忙,乖~有什么事儿下次再说!”
大门轰然关上。
神光湛湛的赤萤,五十万。
鬼气森森的月魄,十万零六百。
沈明夷摸了摸彻底瘪了的芥子囊,怅然若失:“没有下次了啊。”
太阳的余晖慷慨泼洒世间,她静默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春雷乍响,大雨滂沱,熟悉的女声迟疑相问:
“道友可是来此求剑?”
沈明夷攥着剑转身,雨水湿答答坠在眼睫,她吃力地抬头看去。
是明净宗上擂台的那位师姐,剑眉斜飞,目若寒星,此时正心不在焉地看向她,嘴巴张合。
“飞霞真君的私宅向来不见外客,你若是求剑,应当去明净宗炼器堂。”
“再者…”陆湘君面露厌恶,“沧澜剑主正从双溪赶来,想必那圣魔宗的少主就在金华流窜,道友近日还是不要在外逗留!”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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