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禾进屋放匣子的空当,季怀忠随手点了个小厮去向季松传话。
自打将大氅送过去后,季松就等着沈禾来向他道谢,因此破天荒地留在了自己院中。
等收到季怀忠的消息后,季松端坐在书桌后,随手拿起一本书读着。
上回王祜说,沈禾主动找到了谭韬,说自己喜欢饱读诗书的君子。
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季松还是决定暂时装一下爱书之人。
是的,装。
好巧不巧,季松也不爱读书。
不过辽东苦寒,除了看书也没什么别的消遣;何况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爹没少逼着他读书,是以季松还真读过不少书,自己屋子里也满满当当全是书。
虽说自己还是不大爱看书,但是装装样子是够了。
刚翻开书,季松就头疼起来——
手中的书封面挺刮、页眉页脚也十分干净,同时纤尘不染、整洁如新,一看就知道没怎么被人翻过。
他爹怎么又让人给他送书过来啊。
季松叹息着将它放回到书架中,千挑万选,把那本自己翻了无数遍、书页都翻出毛边来的旧唐书拿了出来。
旧唐书一大批呢,就这册翻得最勤,里头还夹着一支书签。
书签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儿,只是一片红木,四角磨得圆润生光,是他早年从国子监里一位俊秀生(1)手上换过来的,为此他饶出去一把洒金的黑柿扇,就为了在兄长面前装出一副勤奋刻苦的模样。
书本准备妥当,季松又将文房四宝备下。等到砚台里有了墨水、湖笔上的兔毫有些毛躁,瞧着像是写过批注了,季松才满意地坐了下去,有些紧张地等着沈禾。
季松一门心思注意着门外,等到季怀忠大着嗓门打招呼时,季松微微勾唇,却并不言语。
直到季怀忠再次张口,季松方才开了尊口。他面上带笑,语气却很是不耐:“有事?”
辽东冬日漫长寒冷,因此房屋进深(2)浅;又因着屋门没关,季松余光看得见屋外有两人的身影。
季松连忙收敛笑容。
“五哥,”季怀忠率先进了屋子:“你看看谁来了?”
季松只当没听到,看完一页书后,信手又翻了一页。
季怀忠脸上有点挂不住,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沈姑娘,既然五哥忙着看书,那对不住,咱们还是回去吧。”
季松总算抬起头来,却见沈禾还在屋外站着。他笑:“是,回去吧。”
季怀忠有些急了:“五哥,你不是——”
不是让我带沈姑娘过来么?
季松本来想装成书痴,没想到兄弟不争气,唯恐他把自己的底细都抖搂出来,只能叹息着起身:“知道了,这几日辛苦你了,我有事同沈姑娘谈,你先出去。”
季怀忠难得开个玩笑:“唉,我不招人待见,我懂。”
说话间他出了屋子,又对沈禾挤眉弄眼地小声道:“沈姑娘快进去吧,五哥等着你呢,你要是给风吹倒了,五哥不定怎么心疼呢。”
言罢大笑离去。
季松不清楚季怀忠的小动作,沈禾只是苦笑,待到季怀忠走出院子,方才慢慢走进了屋子:“大氅的事,多谢五公子了。”
沈禾远远地站着,季松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眉心渐渐折起:“追根溯源的话,此事本就是我的过错,是我要铲除匪寨,为此将你们父女拖进了浑水里。”
“这事是我的过错,每每想起我良心难安,姑娘又何必用这话来臊我的脸?”
沈禾头更低了些。她声音飘渺:“此番……想来五公子也折了不少脸面。”
“这倒未必。在此处,还没人敢给我脸色看。”
“……是,公子出身显赫,我无以为报,”说着沈禾上前几步,将袖袋中的盒子掏了出来:“这件大氅价值不菲,听侍卫大哥说,公子搭进去不少银钱。”
“我没有那么多的钱,但这盒珍珠是我私房,还算值几个钱,今日送给五公子,算是全了那大氅的价钱。”
说话间,沈禾将盒子轻轻放到桌子上,又慢慢将盒子往季松处推去,直到盒子与书卷相距不远,沈禾方才停住动作。
“……我要珍珠有什么用?”季松垂眼望着沈禾,眼睛一错也不愿错。
她低头侧脸,从季松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柔软的面颊与一片雪白的脖颈。
她脖子细长雪白,让他无端有些担心,担心她的脖子支撑不起头颅。好在她头颅也小巧玲珑,倒让他略微放下了心。
视线稍微上移,她额头上勒着网巾,耳侧压着碎发,越发衬得面容小巧。略有些憔悴的面容上,她睫毛低低落下,遮住眼底情绪。
视线滑过她直挺的鼻梁,径直落在她嘴上。她嘴有些小,似乎是用力抿了太久,唇色反倒有些鲜艳,映着苍白的面色,无端有些可怜。
再定一定眼,她腰身瘦得一掌可盈,疑心轻轻一握就断了。
季松移开了眼。
她怎么这么瘦啊,瞧着怪可怜的。
季松想给她拉把椅子、让她坐下,又觉得不想破坏了此处的氛围,只好拿起盒子细细端详:“喜欢珍珠?”
盒子里是十颗泪珠状的珍珠,每颗都有小指头大小,莹润生辉,安安静静地躺在绒布上。
主人应当很爱惜这些珍珠,就连底下的绒布都精心挑选,深蓝的绒布与朱红木盒相得益彰,乳白色的珍珠安安静静地置身其间,恬静柔美得像深海上的月辉。
“不算喜欢,”沈禾头垂得更低:“朋友喜欢,托我带些给她。”
“既是受人之托,你给了我,自己又要如何交差?”季松不信她的话,只当她是自己喜欢,便笑着合上盒子,又将盒子推回到沈禾身前:“再说了,我一个男人,要珍珠有什么用?”
“非要说的话,我也只能把它送给心悦的女子。”
“你收着就好。”
沈禾手指轻轻扒着书案。书案不是什么好木头,棕黑的是桌面闪闪发光,越发衬得沈禾手指纤长白净。她慢吞吞道:“我订婚了。”
“我知道,上次你说过。”
“倘若不是他正在孝期,我们早就该成婚了。”
“这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你是否讨厌我?”
沈禾慢慢抬头。她眉头轻蹙:“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季松叹息起来:“前几日的事情,你是否讨厌我?”
“咱们素昧平生,你若是讨厌我,一定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因着我把你们当作了诱饵,言语间也很是轻佻不逊。”
“沈姑娘,我是个粗人,不懂得如何文过饰非。今日所言,不过由心而发,还请姑娘受累一听。”
“此番剿匪,是王祜王布政使的意思,没了你们,也会有别的商队做诱饵,此事我无法辩驳,更不想辩驳。”
“匪寨内部关系复杂,我又对那匪首试探已久,能保证商队绝不会出事;即便那些土匪起了杀心,也有人能护送你们周全。”
“姑娘不必担心我撒谎。王叔连政绩受损都不能忍受,倘若真的出了人命,不说别人,王叔也不会放过我。”
“我说让姑娘做……是逢场作戏,并非有意轻薄姑娘;但后来说相与姑娘结秦晋之好,却是肺腑之言。”
“我得罪了姑娘,不敢求姑娘原谅,只想一点点赎罪;冒昧地前去求婚,也是因为不知道姑娘已经定下了婚约,想要为自己争上一争。”
“此番知道姑娘定下了婚约,我后悔,却并非为着自己对姑娘动了心,而是恨自己没有早早遇到姑娘,恨自己声名狼藉,即便我前去求婚,沈先生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话说到这里,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打姑娘说自己没了大氅、让怀忠去帮着寻找,我便动心思帮姑娘去找。”
“我担心姑娘忧思过度,又清楚那些货物都被烧了,因此教人在库房中寻找,又托人去寻,确保一定能让姑娘满意。”
“昨夜大氅回来,我惴惴不安,一面庆幸一面慌张,想要再见姑娘一面。”
“我怕姑娘没钱花。”
“现在见了珍珠,知道姑娘不缺钱、只是按着自己心意买了东西,我才安下心来。”
“姑娘心思玲珑,定然明白我的意思。”
“倘若姑娘怨我恨我、看不上我,我不敢辩驳,确实是我给姑娘惹来了麻烦,该我受着。”
“这盒珍珠……你收回去。”
“我不想你破费。”
说话间,季松将盒子推到沈禾手底下,皱眉轻望着她:“姑娘洁身自好,想来……与未婚夫也没什么交集。”
“我厚着脸皮问一句:我就那么差,让姑娘对我避如蛇蝎?”
沈禾面上慢慢染了挣扎,最后哭笑不得地笑了:“我们不熟。”
季松:“……”
季松干笑一声:“姑娘这是何意?”
沈禾似乎很是苦恼,最后别过头去才道:“今天……应当是咱们第三次见面。”
“而我们认识,还没有十天。”
“我自小长在深闺,没怎么出过家门,现在公子……”
“公子自然是、是照顾我的,公子的恩情,我不会忘。”
“但公子陡然说这些话……我只觉得荒谬。”
“公子请放心,这些话,我都忘了。”
“是,我同盛羽也没那么熟,但毕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触还没有那么深;此番公子说话,我……”
沈禾又笑了,艰难道:“我……长相还可以,不算丑,但公子定然能找到比我强千倍万倍的佳人。”
似乎是意识到方才的话有些不妥,沈禾咳了一声连忙补救:“但公子对我的恩情,我永远记着。”
言罢,沈禾认真地望着季松的眼睛,努力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季松也笑了。
还真是,两人见面才三次啊,他对她一见钟情,还真没注意到这一点。
季松也有些尴尬:“确实……今日是我唐突了。”
沈禾勉强笑笑:“若是无事,我——”
沈禾想走,季松又怎么会让她如意?他目光殷切:“姑娘对我,就没有……没有一丝丝的好感?”
沈禾望着他,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没有,一点都没有。
第一次见面就打劫又调戏,即便打劫是假,调戏也是真。
哪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啊?
要不是想利用他退婚,两人连这几次的交集都不会有。
想着沈禾轻轻叹气。她垂眼笑:“我知道公子不会伤害我,旁的……没了。”
“咱们都有父母亲人,为着父母的颜面名声,也不该有进一步的交集。”
“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言罢不等季松开口,故意丢下珍珠,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1)俊秀生:国子监六类学生来源之一。俊秀生为民间俊秀通文者,但需要有地位高或名望大之人来举荐。
(2)房屋进深:一间独立的房室或一幢居住建筑从前墙皮倒后墙皮之间的实际长度。进深太大,可能影响采光通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我们不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