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南鹤轻工不俗,一路追到河边时,张庆元还是失了踪迹。
河水浑浊泛红,不算汹涌。南鹤定睛一看,水里隐隐泛着银光,长长一条顺着下流而去。南鹤随即张弓搭箭,二指一松,那箭倏地向那银光刺去。
箭入水中,激起一阵水花,河水却未变色,南鹤微微蹙眉,再次张弓搭起了第二支箭。
此时,方才入水的那支箭却被水花层层叠叠托举了起来,水花慢慢退开露出人型,张庆元手里拿着那支箭,目光更是阴狠,“原来那日射伤我的,也是你。”
南鹤将箭头直指张庆元眉心,正声道:“不错,你作恶多年,满手血腥,就算身世悲惨也不值得同情。别再负隅顽抗,我可留你全尸。”
张庆元又是癫狂大笑,“全尸?我何时有过全尸啊!没有棺椁,我才下葬三日就被野狼刨出来分食了,我爹去埋我娘的时候,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帮我顺便培了几铲土罢了。若不是我的血引来了一条尚未成精的蚯蚓,还不知有没有如今这副身子呢?还全尸?我有吗?”
“你既如此恨他,为何不一并将他杀了?让他日复一日神志不清过活着,你就能解脱吗?”
南鹤以为樛淳不会来,没承想他竟然来了。
张庆元冷笑道:“你让我弑父?没想到啊,兄台竟是这样一个狠人。你以为我不想吗?但是杀了他只会脏了地府,像他这样的人就该如蝼蚁般活着,死对他来说反而是种解脱。我偏不让他死,我偏要让他日复一日的活着,不得生也不得死!”
“是啊,不得生也不得死。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始终记得帮自己儿子脱罪。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该放下了。”
“脱罪?他所说不过是我让他所见罢了,何来脱罪一说。”张庆元顿了顿,恶狠狠道:“这世间所有作恶的人都不该脱罪,我亦然。”
樛淳微微一叹,道:“张庆元,你不该如此的。若是早日放下执念转世投胎,如今的你,已是另一番景象了,你不该执迷不悟的。即便你的怨灵霸占了蚯蚓精的身子又能如何?若无幽冥花,你始终只能是条让人恶心的虫子。”
说到“蚯蚓”二字时,樛淳特意加重了语气,眼睛也瞟向一旁的南鹤,果然,南鹤身子一颤,像极了头皮发麻。
樛淳强忍着笑意,道:“再者,你现下所用幽冥花的培育方法是错的,不然怎么会二十年才长一株新芽,若是交给我来培育,保证一年长两株,不出三年,一定还你人身!”
张庆元犹豫片刻,道:“为何信你?”
樛淳道:“因为我是树妖啊!还有比我更了解草木本性的吗?”
“那你杀了他,我便带你去寻幽冥花。”
樛淳啧了一声,道:“夺取别人的生命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我欲成仙,不动杀念。”说完又看了南鹤一眼,道:“这样可好?我用我的长鞭将他捆了,你带我去找幽冥花,我助你得偿所愿如何?”
话音刚落,南鹤又是一支利箭射出,“你跟这杀人如麻的妖物废什么话!”
南鹤本就心中有气,现下樛淳又要因幽冥花将他捆了,更是怒极。
这一箭让张庆元也彻底怒了,身后两只触角再次冒了出来,对南鹤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当日你伤我触角,害得我只得自断一只以自保,今日本想放过你的,偏偏你又来找死!那我便成全你!也好取了你的脑髓来养新的幽冥花!”
话音刚落,那两只触角骤然变长,触角上那满口的尖牙也变成了利刃般的獠牙,似乎一张嘴就能将南鹤的脑袋全给吞下。
南鹤飞身一闪,躲过了触角袭击,反手将弓收好,拔剑向其中一只触角斩去,却不想另一只触角从背后袭来,逼得南鹤又退了一步,同时两张巨口也将他的剑狠狠咬住了。
樛淳却在一旁喃喃自语,“自断一只?”登时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有三只触角啊!这么厉害!可是三只不甚美观呀!你应该修个四只的,这样对称些。你看吧,我就说你对幽冥花的使用不当。”
张庆元睥了他一眼,冷冷道:“待我杀了他再擒你回去帮我种花!”
“回去?回哪儿去?回你家?你家好像没有幽冥花呀!”樛淳问道。
闻言,张庆元的眉头不自觉紧了,侧眸看向樛淳,道:“你究竟会不会养幽冥花?我家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培育幽冥花?”
见他分神,南鹤剑锋突转,将剑从那两张嘴里别了出来,迂回一丈后又提剑向张庆元刺去。
然而一旁的樛淳还在喋喋不休的与张庆元争论如何养花,南鹤一瞬间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咬牙切齿吼道:“闭嘴!”
樛淳不气,反倒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拔开酒壶喝了口酒,淡淡问道:“要不要帮忙?”
南鹤道:“少废话,要帮就帮,不帮就滚回去陪雪青睡觉!”
“罢了罢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谁让我吃你的喝你的还睡你的呢?暂且帮你一把。”
只听樛淳唤了一声,“月华。”他腰间的长鞭一瞬从一根树枝杂草编织而成的鞭子变成了一条白色革制长鞭。
鞭子周身流光溢彩,如月光倾泻而下,不染尘埃。顷刻间便缠在了张庆元腰间,只看樛淳二指一收,便从容地将他从河中拖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鞭子离手之际已然化为流光绳索,将张庆元牢牢捆住,他越是扭动绳索收得越紧。
樛淳懒懒道:“别白费力气了,我这鞭子啊可不是这么好挣脱的,任你变大变小或是逃跑,它都能把你带到我身边来,所以咯,别跑啦,乖乖交出幽冥花,我助你早日轮回。”
张庆元冷嘲道:“助我早日轮回?先生何必把送我去死说得这样好听呢?当真是虚伪至极。”
樛淳不怒,反而蹲到张庆元身前,道:“张公子,我觉得你的思想很有问题啊!送你轮回和送你去死完全是两码事。若是送你轮回首先我得费心费力将你的魂魄从这蚯蚓精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其次还得费心费力将你的浊息全部涤净才能干干净净将你送去地府见你娘。若是送你去死,那就简单多了。直接一掌拍死送去那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轮回,那才叫送你去死。小孩子家家怎么能这样子老是怀疑别人的好意呢?这样不好,不好。”
说着,樛淳竟一屁股坐到了张庆元身旁,“再说了,你恨你爹,该不会也恨你娘吧?她一生劳碌皆是为了你,在你死后她也随你去了。你忍心让她在地府兜兜转转找儿子?”
南鹤很是诧异,他这般爱干净的人此时竟坐到了一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妖身旁,是以,默默将手中的剑收回了鞘中,静静候在一旁。
同样诧异的还有张庆元,听到娘亲,他的眼中再次泛起泪花,问道:“当真可以见到我娘?”
樛淳发现自己话说太满,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掉,迟凝片刻,道:“那,这个事情我也不敢打包票,毕竟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可能已赴轮回,也可能还在地府苦苦找寻她的孩儿。当然啦,就算她以后的身份不再是你娘她也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世母子情分多重要,若是下辈子还能做她的儿子,不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张庆元默默看着樛淳不说话,泪水却已浸湿了脸庞。
樛淳又道:“哎哟,小孩子别那么多心思,相信我。无论如何,结局都比现在好。”
张庆元却苦笑道:“当年若是我能多一分心思也不至于落得惨死境地,同窗好友都是如此,你让我如何相信你这个陌生人?”
樛淳自知多说无益,直接将手搭在了张庆元肩头,安抚道:“别怕,有点疼,但很快的。”
说话间,樛淳另一只手已然捏诀,那条白色长鞭也从张庆元身上退了下来,恢复原样回到了樛淳腰间。
张庆元也没有挣扎,静静看了樛淳很久才缓缓闭上双眼。与此同时,一团白色的雾气从樛淳身下腾起将二人环绕了起来,张庆元的身子逐渐开始分裂出了两种形态,尾巴也变成了两条,一条银光粼粼的鳗鱼尾,一条褐色蚯蚓尾。
南鹤默默后退了一步,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张庆元的身体渐渐变得模糊,猛然想起一事,忙问道:“那幽冥花现在何处?”
张庆元面色虽白,却恢复了往日谦逊有礼的模样,冲着南鹤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道:“百里外,芙蓉城,阴阳楼。”
话音刚落,张庆元已然消散不见,最终留在地上的,只有一条手臂粗细的蚯蚓,与一条三尺有余的鳗鱼。
樛淳似是累极,大颗汗珠从额间一直顺着面颊滑落至修长的脖颈,晕湿了衣襟。南鹤本想帮他擦擦,却看到他所系额带下,眉间红光乍现,身上妖气又浓了好几分。
南鹤大惊,下意识想要去揭开他的额带看看究竟是何物,不想樛淳骤然睁眼,道:“你做什么!”
南鹤瞧他眸色变浅,目光也有些许涣散,问道:“你究竟怎么回事?额带下掩盖的是什么?”
“与你何干?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作甚?”樛淳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看了看地上躺着的蚯蚓和鳗鱼,道:“想不到张庆元这小子还蛮会吃的嘛?不仅吃蚯蚓还吃鳗鱼。”说着又拎起那条鳗鱼好好看了看,道:“我说他那触角里怎么那么多牙,原来是条盲鳗呀。”
南鹤瞧着樛淳拎着那条浑身裹满鼻涕般黏液的盲鳗冲着自己抖了抖,眉头再次皱起,一瞬往后挪了三步,道:“你方才为何不让他先交出幽冥花下落再助他轮回?若是我不问,你岂不是永远不知道那花长在何处了?”
樛淳却道:“我只想救他而已,没想那么多。救人一定要有条件吗?若是非得定下条件那便不叫救人了,那叫利益交换。若他不说,我自己去寻便是,天南地北,妖生漫长,总有找到的时候。只是我没想到,你还算有些良心,竟记得帮我问了。”
南鹤看着他,神色颇为复杂,沉默许久才揖礼道:“多……”
谢字还未出口,南鹤已被樛淳一掌劈晕在地。他还贴心地将南鹤双臂打开,一左一右将蚯蚓和盲鳗放在了南鹤臂弯,又如同对待孩童般,拍了拍南鹤面颊,道:“既然知道了幽冥花的下落,老夫就不陪你玩啦,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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