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
我呆坐在江夫人身边,怀里抱着她刺绣用的线团,手指无意识地缠着丝线,又松开。目光空洞地盯着她手中绣绷上渐渐成形的芍药花,一针一线,刺得我眼睛发酸。
“何事失落到这般地步?昨日去看了什么感天动地的悲剧吗?”江夫人手上动作不停,语气淡淡地揶揄。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嗓音还带着点哑。
“嗯……哭到差点死掉了。”
江夫人手上针线一顿,侧眸瞥了我一眼,没接话。
我干坐在那儿,越想越气,昨日柳砚清那堆屁话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气得我狠狠跺了两下脚,连带着坐榻都跟着晃了晃。
“死骗子,老娘——”
骂人的脏话堵在口中吐不出。我只有愤愤对着空气出了一拳,额头抵上石桌,如敲鼓般有节奏地撞击。
默不作声盯着我的江夫人忽然开口:“去街上买些甜食糕点回来。”
“是。”
一旁的侍女应声后欠身退下,脚步声渐远,后院转眼只剩我们二人。
“同我说说吧,何事那么烦闷?”
她放下绣绷,双手交叠搁在膝上,狐疑地打量着我,眼神犀利得像能直接扎进我心里。
“因为……男人。”
果然,江夫人一听“男人”二字,白眼翻得夸张又刻意,恨不得把眼珠子甩到我脸上。
“没点出息。”
“……”
我瘪着嘴没敢吭声。她说得对,我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
“男人的话没一句信得,说得再好听都是废话。既然是放屁,你何苦放在心上?”
她指尖点了点我的额头,力道不轻不重,却戳得我往后一仰。
“可是……”我揉了揉被戳的地方,“我当真与他深情义重,爱到无法自拔……”
“那又如何?能当饭吃吗?能保你一生平安顺遂吗?”
我刚想张嘴,她直接一抬手,斩钉截铁地截断我想说的话。
“不能吧。到头来还把你自己搞得要死不活,寻死觅活,苟延残喘。”
“话是这么说……”
我垮着脸,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软下去。
“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能怎么办……真的很痛苦嘛……”
思绪总无比渴望地向柳砚清迈出步伐,睁眼闭眼皆是那副淡漠人世的脸。如有利刃,刨开心肺,里面写满了相同的名字。
“那就去做点别的,统统忘干净。”
“啊?”
自那日后,江夫人便时常拽着我往勾栏瓦肆里钻。今日梨园听戏,明日茶楼品茗,硬生生把我那些伤春悲秋的时辰挤得一点不剩。
这段时日幸而有江夫人陪着,我的心神渐渐稳定了些许,除了睡梦中频繁梦到那人以外,白日里无暇去想他。
京都够大,江夫人花了好长时间才带我走了个遍。
“我听说你出生在东海的一个岛上?你们家世代捕鱼为业?”
茶楼里,江夫人捏着茶盏,眼角余光斜睨着我。
“当然不是。不过靠着海边的……普通镇子。”
除了吃茶听戏,江夫人还酷爱把我当人偶打扮。胭脂铺里挑口脂,绸缎庄里选衣料,连银楼里的珠钗都要往我头上试个遍。
大街上我被迫跟在江夫人身后一刻不停歇。
“哪家姑娘生得那么糙?”
她忽然掐住我的下巴,温热的指腹在我脸颊上重重一抹,“这是去了什么地方吃苦?冰霜寒极之地吗?”
“嗯,确实是……”
我正说着话,被迎面而来的一人撞到了肩膀,连带波及了江夫人。
“抱歉!”
那是一群人,男男女女手里拿着刀枪剑棍,还带着孩子,好不威风。撞到我的是为首的姑娘,幸而是个有礼貌的人,立马向我们道歉。
不过这声音为何那么耳熟?
我抬头与那姑娘对视。
“姜妍?!”
“楚风!”
江夫人慢条斯理地掸着衣袖:“楚风?你不是姓魏?”
见江夫人态度不善,姜妍以为是找茬的路人,一把将我拉至身后护起来。
“我挚友姓楚名风,不许欺负她!”
我扯了扯姜妍的衣袖,“是认识的,江夫人没有欺负我。”
姜妍打量我一圈,确认安然无恙后问道:“当真?”
“嗯嗯。江夫人是好人,正陪我在城中吃喝玩乐呢。”
本以为姜妍会消消气,想不到更恼了。手指轻柔地戳着我的脸颊,佯装愠怒。
“吃喝玩乐你不叫我!”
我失笑揉着脸:“姑奶奶,我都不知道你在京都啊。”
姜妍后知后觉,了然道:“对啊,这里不是信州。”
我和姜妍有说有笑,一旁的江夫人脸色明显渐差。我察觉到异样,赶忙轻咳打断和姜妍的嬉笑,压低声音悄悄对她说道:“你若在京都多留几日,我改日去戏班子寻你。”
姜妍挪动眼睛瞟了眼江夫人,了然道:“那说好了!要来啊!”
“嗯。”
目送走姜妍,我悻悻回到江夫人身边,解释道:“信州认识的挚友……”
江夫人侧目看我,没好气地说:“跟我解释做什么?”
我做贼心虚似的转了转眼珠子,问道:“夫人不是生气了吗?”
“啊?!”她尾音陡然拔高,眉头蹙起,“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在生气?”
我抱着手不敢直言:这副样子不是在生气那是在干嘛……比在府中凶江御白时差不到几分。
她忽然放轻了声音。
“我是见你还有心思和挚友打趣,欣慰你稍微好转了些。”
我怔怔望着她,连呼吸都放轻了。我并不知晓此刻的自己是副什么表情,但江夫人抬眸时,清晰可见地怔愣了瞬间,脸上随即漾开一抹明媚的笑。她转过身去,理了理披帛。
“走吧,带你去买两身干净衣裳。”
“江夫人!”
我鬼使神差喊住她。
她脚步微顿,却没回头。街边叫卖声忽然远去,只余她发间步摇细碎的声响。
“为何……待我这般好?”
许久,久到日头从云层后探出打在她肩头。江夫人缓缓开口:“见你可怜罢了。”
最后一个字轻得像叹息,转眼就被街角传来的胡琴声吞没了。见她没想过多解释,我也没再追问。
江夫人抬步向前走去,我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什么正准备破土而发。
江御白时常在公务间隙寻我,他晓得我常待在后院吃茶发呆。但每次来都有江夫人在,不免一场夫妻大战。
“你来做什么?”江夫人冷声问道。
江御白也毫不逊色,叉着腰直言:“这里是我家后院,来不得吗?”
“男人和狗不得进入后院。”
“哼,江府我说了算。”
你一言我一语,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那啥,江大人找我何事?就在这里说吧?若有难题,夫人也能帮忙一起想。”
我都给缓和的余地了,江御白这个没脑子的还敢说。
“她帮不上,不用。”
“……”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江夫人果然气炸了,将手中的刺绣摔进竹筐内,勃然大怒地离开。我欲言又止,瞄了眼喜形于色的江御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无奈乖乖坐回原位。
“魏风,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不对,要跟你讲。”
江御白突然正襟危坐,态度认真地看着我。
想着江夫人也走了,我打断向他坦白一些事情。
“我不叫魏风,这个名字是当初随口取的假名。其实,是南风。”
他看着我,似乎还没搞清楚情况的样子。
“你不是魏风……那你是谁?!”
“不是说了南风吗。”
“意思是……我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的真名?!”
我随口找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当年是形势所逼,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其实就是故意骗你的。
“我其实……不是凡人。所以当初无法告知你真实的姓名。”
他一愣。
“那现在为何可以?”
“因为现在我只是一介凡人,没有法力。”
我坦然承认,他微微一愣。
在一阵沉默后,江御白低低地自言自语:“南风……南风仙子?你是……神仙?所以当初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吗……”
好在这个理由成功劝服住了江御白,他默默移开视线,盯着某处沉思,又看向我,肉眼可见他脸上的怒气和委屈顷刻消褪。
真好懂。江御白内里其实就是个傲娇的小孩儿吧。
我暗自打趣,他对此似乎毫无察觉,继续斟酌接下来要说的话。
江御白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若想抛却前缘,何不另寻他人?”
我似乎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默不作声,以沉默代替我的回答。
偏偏忘了江御白可是个十足的傲娇,无论如何都不许人拒绝,骄横放肆、目中无人、养尊处优长大的公子哥。
江御白握住了我的手,真挚的目光盯着我。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想拉开距离,他反倒凑得更近。
别凑那么近啊!江夫人看到我会死的!
我的手还在他手里,一抬头,便能对上他的视线,看见他微张的嘴唇离我仅剩一点点距离。
他该不会……偷袭我吧?
江御白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说道:“魏风,嫁给我吧。”
“啊?”
他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荒唐话吗?
江御白认真而郑重地收紧握住我的手,重复道:“嫁给我吧,我娶你为妻。”
娶妻?那江夫人呢?休妻?还是沦为妾室?这人疯了吧!
他话音刚落,脚步声便在我们身后响起。我闻声回头,嘴巴长大,忘记呼吸。
“江、江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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