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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肝肠寸断

夜风卷着砂砾擦过染血的甲胄,发出细碎的呜咽。

玄甲染血的男人自浓墨般的夜色里踏出,靴底碾过凝固的血泊时,我正把半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五具尸体横亘在我们之间,月光将他的影子拉成长剑,剑尖正抵着我蜷缩的脚背。血珠顺着抓破的掌心滴落,在黄沙上洇出暗红的花。腹中忽地绞痛,仿佛有把生锈的钩子在搅动脏腑。

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漫进口腔——不能喊疼,不能在这人面前露出半分软弱。

“你是新来的女医官?”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温和,却让我脊背绷得更紧。玄铁护腕擦过佩刀吞口,带起一串铁器特有的冷香。我盯着他战袍下摆绣的云雷纹,忽见暗银丝线正在渗血——是地上蜿蜒的血河爬上了金线。

喉头一紧,我又猛地干呕出声,酸水混着血丝溅在沙地上。

远处奔来的亲兵举着火把刹住脚步,火光跃动间映出满地狼藉,“禀将军!西北哨岗……这是!”

男人抬手截断禀报,铁鳞甲随动作哗啦作响,似毒蛇褪去鳞片。

“全部拖到验尸帐。你,跟我来。”

主帐的牛皮门帘掀开,我跟在他身后,刚进营帐内就踉跄着撞到兵器架。一柄环首刀应声而落,被他凌空抄住。身体实在太难受,双腿打颤,几乎要站不稳。帐内药香浮动,锃亮的剑刃映出我煞白的脸——像极了枉死城游荡的孤魂。

“贺祈骁,定边军主帅。”他突然开口,正往陶炉添炭的手顿了顿,火星在青铜兽首炉口炸开,“你不必害怕,我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只需要将实情一一告知与我,那五个人,怎么死的?”

跃动的火光映亮案头堆着的边防图,某处朱砂标记红得刺眼,似未干的血渍。我扶着一旁的箱子慢慢跪坐在毡垫上,小腹的抽痛变成绵密的针扎。帐外传来拖拽尸体的摩擦声,混着巡夜士兵整齐的踏步,像催命的更漏。贺祈骁推过来的热茶汤在粗陶碗里晃出涟漪,我盯着水面倒影里自己破碎的脸,缓缓开口道:“不知道……他们突然就……”

喉间哽住,仿佛那些粗糙的手掌还掐在颈间。窒息般的痛苦,让再也我忍不住濒临崩溃。

“我不过是想去寻床被褥……”

护甲与案几相撞的脆响让我浑身一颤。贺祈骁突然倾身,阴影如黑云压城般笼罩下来。我本能地蜷缩,却见他走到案头抽出一卷文牒,说道:“三天前,河西村三十七口暴毙,死状与今夜相同。三天前,姑娘的车正好停靠在河西村附近吧。”

泛黄的纸页在眼前展开,绘像上扭曲的人体与帐外尸体重叠。这是……要把罪名全部扣在我头上吗!腹中猛地抽痛,冷汗浸透中衣——若被当作凶手,这孩子还未出世就要……继那个被黑无常带走的婴孩后,我连最后的念想都守不住了吗?

“尸体均被细线勒死,身上还有密密麻麻被银针扎过的痕迹。”他指尖点在某处朱批,指尖叩出沉闷声响,“这般死法,我曾在另一处见过。”

帐外狂风骤起,卷着砂石拍打牛皮帐壁,似万千冤魂在哭嚎。我攥住衣摆的手背青筋暴起,喉间铁锈味愈浓:“将军若认定是我……”

“你做不到。”

他突然截断话头,茶壶里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我捧起陶碗在掌心轻颤,热水溅上手背,烫得我立马丢开,茶汤洒在案上升起热气。

“而你连这茶盏都端不稳,何来杀死五个人的力气。”

贺祈骁饮着滚烫的茶,眯眼细细打量我,利刃般目光最终落在我始终用手护住的小腹上。

“你难道——”

话音未落,青色帐帘掀起,挟进一缕苦艾气息。宁安桥挟着寒气入帐,他扫过我皱乱的衣襟时,眉头微动,凌厉的目光对我对视,旋即垂目向贺祈骁行礼:“禀大将军,尸身颅骨内皆有虫蜕,是东凉巫术的血线蛊。虫卵随饮食入体,蛰伏期三年发作。”

那些士兵暴凸的眼球在记忆里晃动,分明是玉笛青光贯穿天灵所致,何来蛊虫?!我慌了神,死死抓着裙摆不敢作声。

贺祈骁摩挲着指腹沉吟片刻,再望向我时,凌厉的眸光竟似春雪初融。浑厚的声音略带笑意对我说道:“楚姑娘从信州一路辛苦,本将会差人送新被褥到医帐。边关苦寒,暂时找不出单独的营帐供姑娘住宿,只能委屈姑娘与药炉同眠了。”

“谢……谢过大将军。”

我起身屈膝行礼,发间步摇突然松动坠落,青丝如瀑垂落肩头。贺祈骁的目光再次无意识看向我的小腹。我敢肯定,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夜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远处焚尸的焦臭味混着宁安桥身上的苦艾香。转过粮草垛时,我猛地拽住他的衣袖,提到嗓子眼的心还在如雷鼓动,无法平息。

“谢谢宁医师……那些人……当真是蛊?”

暗淡的眸子映出我狼狈的倒影,无情地拨开我抓住他的手。

“自然是——”他故意拉长尾音,月光爬上他淡漠的眉眼,淡淡吐出两个字:“假的。”

宁安桥这是直截了当地坦白了他对大将军说了谎吗?

说罢,从他袖中露出半截青玉色管身,消失的神器此刻竟在他掌心泛着幽幽月光。

……是玉笛!

他将玉笛塞回我手中,说:“但将军需要这个说法。”

更鼓声从瞭望台荡开,惊起夜枭掠过残月。宁安桥的背影融进黑暗前,抛下一句散在风里的话:“量你也没有杀人的本事,将军不会怀疑你的。不过探探你是个什么人,放不放心留你在此。”

我怔愣片刻,小跑着跟上他,不解地问道:“那你何必编那谎话?”

他冷哼一声,停下脚步。八尺壮男离我仅一步之遥,我必须抬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压迫感更甚。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起波澜地说道:“比起神仙术法,蛊术,更有说服力,不是吗。”

我心里紧张地拧成一团,将手中的玉笛握得紧紧的。神仙术法……他如何知道的……突然“嚓”一个声音从我脚下传来,我被惊得冷汗都忘了怎么冒,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他身上躲了躲。

无情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伸手推开我:“一条蛇而已,大惊小怪。”

“……”

一条蛇,而已?我居然踩到了一条不知死了多久已经风干的蛇?我默默压下自己惊惧的心情,用无声的沉默来假装自己不害怕。

“记得撒一些驱蛇虫的药粉在门口。”

“嗯。”

“你不会不知道驱蛇虫用什么药吧?”

“嗯……”

确实不知道,但我有师尊留给我的书,翻一翻指不定有答案。

宁安桥停下了脚步,突然转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往他身前一带,惊得我差点喊出声来。

“走路要看路。”

我低下头,原来是自己差点踩到一根木棍。宁安桥很快松开我,没再说话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

塞北的风吵得根本睡不着。

我蜷在咯吱作响的行军榻上,腹中绞痛似生了锈的刀尖在搅动。塞外的夜风撕扯着帆布帐篷,忽明忽暗的铜火盆将兵器架的影子抻长,扭曲成戈矛林立的鬼魅。各种草药混杂的味道与血腥气在帐内浮沉,混着未干的马革腥膻往喉头钻。

身下垫的狼皮早被冷汗泡得发硬,隔着一层陈旧阴湿的粗麻布,粗粝毛茬扎进腿弯。薄被堪堪遮住小腹,指尖捏着的被角已扯出棉絮,却压不住那阵坠痛——仿佛有人攥着我腹中那团血肉,一寸寸往黄泉路上拖拽。

“别怕,娘亲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对着虚空呢喃,蜡油顺着烛台蜿蜒成狰狞的琥珀,恍惚听得婴孩笑声从药碾的沟壑里渗出来。又一阵剧痛袭来,我咬住衣裳,蓬乱鬓发遮住虚弱的面。

帐外战马突然嘶鸣,惊得牛皮水囊在木架上晃荡,几点残水落在炭盆里,滋滋腾起裹着铁锈味的白烟。我盯着梁上悬着的干药草,防风与羌活在风里晃成虚影。边关的星辰该落在石臼上,而我的星星正随着身下漫开的温热,一点一点坠入不见底的寒渊。

清洗完被血迹弄脏的床单,身体也没有昨夜那般痛楚,我决定去见见那位大将军。如果猜得没错,不出意外的话,那位贺将军应该是猜到了我怀有身孕。

晨光劈开戈壁的浓雾,贺祈骁像柄黑铁战刀插在演武场高台上。三十五岁的将军身形如墨松挺拔,玄铁轻甲泛着经年血渍浸染的乌光,正负手看着台下新兵操练。他的胞弟贺祈安正在沙场中央挥动令旗,银甲折射着朝阳,喝令声震得黄沙都在颤动:“第三列!雁翎阵变锥形!”

我缩在粮车后头,突然想起信州茶馆里说书人唾沫横飞的八卦——贺大将军后宅可比前线还热闹!

“要说贺大将军的姻缘啊,那可是金玉裹着黄连!不亚于三将军的跌宕爱情故事哦!”

那日我坐在角落吃茶听趣闻,不知是说书人,就连台下的几个绸缎商都说得眉飞色舞。

“陈员外当真豁得出去,把嫡女塞进贺府当妾,也不怕辱没门楣?”

“你懂个屁!”胖商人往地上啐了口瓜子皮,“贺家手握兵权,常年驻守边疆,若不是皇帝只剩一位待嫁的小公主,那不还得许配给大将军!”

“一妻一妾有什么用,自从大将军的三弟死后,他可再没离开过边疆呢。”说话人突然放低声音,“我听说,是为了查明当年三将军真正的死因。”

“什么死因啊,近些年东凉蠢蠢欲动,是要开战的节奏哦。”身旁之人咂嘴摆了摆手,“东凉新上任的大将军,东凉皇帝钦点,可厉害了,贺祈骁都甘拜下风。”

一旁人手抵着下颌,发出疑惑:“我可听说,那贺小将军的死就和东凉皇帝有关。莫非故意挑起战争?东凉势力本就在咱赵国之上,难不成——”

“诶诶诶!这可不能胡乱说啊。”说着,说话人手刃划过脖颈,“小心掉脑袋。”

思绪回到眼前。

“手腕要稳!”

贺祈骁突然喝出声,惊得前排小兵木枪脱手。他搭着高台围栏俯身,眉骨旧疤随皱眉的动作拧成弓弦:“祈安,加强训练,所有人打起精神来!马上入冬了,不想在这荒漠冻死就练起来!”

底下银甲将军立即抱拳领命,转身时马尾飞扬如战旗。

贺祈安,定边军指挥使,贺祈骁的二弟。生得一副春水映梨花的清隽样貌,眉眼轮廓比他大哥柔和三分,未语先含三分笑。斯文得不像带兵打仗之人,我甚至怀疑宁安桥和贺祈安的身份是不是互换了。

砂砾突然迷了眼,再抬头时高台上已空无一人。身后铁鳞甲擦着砂石地发出碎响,甲胄的气息混着血腥味压过来,

“楚姑娘对贺家枪法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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