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殿,哪儿有春来的样子。
名义上是东凉皇宫的一殿,其实跟前殿的辉煌毫不相干。若没有“皇宫”两个字做前缀,春来殿放在兴庆府,顶多算是“基础建设打得还不错的普通宅院”。至少种点花花草草吧,我是这么想的,首要任务是让春来殿看上去是有活人住的地方,凸显点生机。可眼下又是寒冬将至,东凉的冬季可比军营还要冷,不见得我现在种下去这植物能活到来年开春。
萧索残败的阁楼中,连风都格外凄厉。荒草遍地,支离破碎。不像是沉寂了很久的空楼,而是上一任住在这里的人里走前打砸留下的废墟。不知为何,我很想知道这座寝殿的主人是哪位嫔妃。也想知道时至今日也从未露面的东凉皇帝是个什么人。
“陛下还没回宫吗?”
圆凳上,刚取下挂在梁上破旧灯笼的阿丘,微微喘着气,扬起笑容朝我看来。挂取灯笼的长杆被搁置一旁,这姑娘非得自己站上去取,跳下圆凳时,鬓角的汗珠顺着笑容滑落。
“回公主,还没有。来人传消息说,陛下改道去了北方,归期……恐怕又得延长。”
服侍我的婢女名叫阿丘,东凉人,生得不算好但性格不错。几日的相处我们也慢慢熟络,我不习惯被人看着服侍着,多数时间她都自己做事,待我也挺好。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笨笨的。
我撑着脑袋坐在较远处的椅子上,望着她上蹿下跳,默默看着被遗忘的长杆,故意使坏不提醒。不过,她能一边同我聊天一边做事已经比我强多了。
“陛下不在宫中,大小事如何定夺?”
她又拿来长杆挂上全新的灯笼,有了长杆的帮助,灯笼轻松挂上梁柱的挂钩。欣赏着自己的成功,一脸欣慰。我也欣慰,可怜的杆子没在最后才被想起来。
“大事一般会派人通知陛下,小事通常都是过问大将军。陛下不在,全听大将军的。”
“大将军职权那么高?”
阿丘的神态瞬间有些惶恐局促,显然这种话题不适合问她。
“这个……奴婢不好说,公主要不亲自去问大将军吧。”
我也心知肚明,不为难她。
“罢了,不麻烦将军。”
主要原因,我不想和那位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的大将军有交集。
阿丘想到了什么,声音沉下来,讷讷地看了眼庭院外的大门。
“其实……”
“嗯?”
正疑惑,门口传来一个拉长的声音。
“大将军到。”
转头望去,夏逸飞翻身下马,穿着官服径直朝院内走来。他的精神状态不错,一点不像昨夜夜闯深宫还待了几个时辰的人。瞳孔中密布血丝,看样子,他刚处理完事务,身上的绯色官服衬得他斯文不少。
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句话一点不假。
“公主昨夜休息的可好?”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凄然冷笑道:“将军昨晚见过了,有没有休息好,将军不是一清二楚吗。”
时间倒回昨夜。
夏逸飞莫名其妙冒了句“否则一个死掉的人,怎么可能重新站在这里。”我本想装作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打发他离开,奈何这句话对我的吸引力太大,我的神情瞬间出卖了我。
“公主感兴趣的话,我讲给你听?”
“你讲吧。”
他朝我摊开掌心,半边唇角勾起,富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发出一声轻蔑笑意,双臂抱在胸前,“你还要钱?讲个故事还收费?”
夏逸飞一脸失落,甩了甩摊开的手,悻悻说道:“真想剖开你的脑袋或者心脏,看看我在里边儿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玩笑话我一如既往听出了杀意,全身心的注意力瞬间移动到脑袋和心脏的位置,眼睛死死盯着他腰间的匕首。我当真怕他一刀解剖我,死无全尸。夏逸飞顺着我的视线看向腰间,无奈一笑,用他修长灵活的手指,解开腰上的皮带,连同匕首递给我。
“做什么?”
“公主不是怕我居心叵测吗,这个,你替我保管。我要是敢对公主不利,公主可以一刀杀了我。”
“……”
要不要接下呢?总觉得他有所图谋。诡计多端的男人,阴险狡诈的夏逸飞,决不能掉以轻心轻易相信他。
我别开脸,推走他递过来的凶器,说:“不必。这里是东凉皇宫,我是赵国公主,将军还没白痴到这地步吧。”
夏逸飞勾唇阴涔涔的一笑,把凶器直接精准丢在离我们两人都远的一张书案上,一脸狂妄自大地说:“激将法对我没用,骂再难听也没用。既然来了,一时半会儿我是不会走的。”
转头,他又看到屋外的圆月。我也瞟了眼,不知不觉又是一月十五了。寄给颜卿的信不知送到了没,柳砚清上天述职还有多久回来?
夏逸飞收回在我身上打量的视线,问道:“要不要去房檐上赏月?”
……房檐?夏逸飞的真身莫非真的是猫?进屋走窗户,喜欢去房檐上瞎转悠。该不会吃食方面也是喜欢鱼腥海鲜?
“不去。”
“都说了我不去!”
话音未落,后领一紧,我已被人一手揽着腰一手提着后领飞到半空,稳稳落在春来殿最高的屋顶上。我耷拉着眼帘,生着闷气抱膝坐在房檐上,夏逸飞倒是有线,伸长双腿双手撑在身后高兴得哼起小曲儿。
太过分了!目中无人也有个度吧!越想越生气,我估计放大音量哼了一声。怒目圆睁盯着远处的山峦和雾气。
“别看了,望眼欲穿也看不到赵国的。”
“……”
我气得闭上双眼,结果他又冒出一句:“公主困了?”
“嗯,带我下去。”
“我不困,再看会儿。”
“……”
拉着我赏月,犯困也不许我睡觉赖着不走的人是你好吧。
我伸了个懒腰,在廊下怔怔坐着。阿丘已去忙别的事,夏逸飞的侍卫也只守在门外的暗处不现身,整个春来殿只有和夏逸飞两个人。打理了几日,院内的荒草基本拔光,虽也萧瑟但看不见破败心情舒畅不少。我也有了跟夏逸飞回怼斗嘴的兴致。
“所以,白日里将军也是会巡视后宫,然后凑巧来看望我吗?”
夏逸飞站在翻新的花圃边,用脚踢了下脚边的石头,漫不经心说道:“同样的理由用第二次,岂不过于拙劣。只是预感到公主有话问我,出宫前顺路来听听。”
“顺路?这里离主殿那么远,实在想不通将军的顺路是怎么个顺法。”
夏逸飞倨傲而立,目光凛凛地望着我,说道:“公主要是再说无趣的话,我这就走。”
这是生气了?非常好。
我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微笑着回应:“不送。”
“……”
夏逸飞的眸子沉得更深,闷不吭声转身离开。我心情大好,目送他。
“我晚点再来。”
“……不许。”
夏逸飞根本不会理会我的话,翻身上马离开春来殿。
此刻正是午前,快要用午膳的时候。院子里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我坐在石桌前等待阿丘一一端上今日的菜肴。恍惚听到一墙之隔外有人匆匆跑过的动静。想不到隔壁的寝宫居然住了人,同样住在深宫,不知是什么人。
“隔壁住的哪位妃子?”我问阿丘。
“是柏夫人,比公主早来三年。”
春来殿的隔壁是秋雨殿,名字起得诗情画意,真实身份确实无人敢靠近的冷宫冷殿。
“柏夫人她为什么也住在深宫?”
“因为……”
她环顾四周,刻意看了眼与秋雨殿隔开的墙壁,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因为柏夫人长得不太好看……不受陛下待见,所以来了深宫。”
“……”
既然嫌弃人家长得丑,为什么还要娶进宫?
阿丘继续说:“柏夫人是先帝重臣柏大人的女儿,陛下继位后,柏大人为了跟陛下打好关系,把女儿嫁给陛下。但……公主也看到了。喜不喜欢,全凭陛下说了算。柏夫人自从加入皇宫后,便一直住在秋雨殿,从未离开。三年时间,陛下一次也没来过。我听闻,柏夫人只在宴席上见过陛下。”
同病相怜,或许该找个时间拜访一下这位邻居。
我看着为我斟茶的阿丘,问道:“那阿丘喜欢这里吗?”
阿丘倒茶的手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点头回答:“以前不喜欢,觉得太过冷清,夜深人静总觉得害怕。但遇到公主后,阿丘开始对这里产生了感情。”
阿丘的眼底涌起淡淡的笑意。
“阿丘会好生服侍公主的。”
深宫不比其他三宫六院,它坐落在东凉皇宫的最深处,朱漆斑驳,檐角生苔,连日光都显得格外吝啬。这里没有莺莺燕燕的嬉闹,没有焰火高台夜夜笙歌,只有风掠过枯枝的簌簌声,和偶尔传来的、低不可闻的叹息。
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精致的囚笼。
东凉人都知道,深宫,就是冷宫。
“这院子,可以随我心意布置吗?”
“公主的寝宫,自然可随公主的心意装点设计。”
“那——”
既然可以随我布置,那日梦见的蓬莱第几宫是个不错的参照物。入夜,忙活完花圃泥土的翻新工作,我叫阿丘提前准备了笔墨纸砚,替我研磨好墨汁后,我招呼她赶紧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待在房中思考的园林设计图。
“公主在绘画?”
窗台边突然出现的男人翘着腿,依靠在窗棂上眉梢眼底望着我。苍白的弦月悬在天际,从他身后渗进缕缕冷色,恰好勾勒出他有致的身形。
“将军日理万机,夜深了不休息,又来做什么?”
“我说了晚点再来。”
他跳下窗台,悠然自得地朝我走来,直接走到我身后,前胸贴上我的后背,越过我的头顶实现落在我的纸上。
“在画什么?”
我不搭理他。
“园林?是想把门口的枯塘荒草变个样?”
我还是不理他。
夏逸飞恼怒,不由分说捏起我的下巴把脸转过去对着他。
“说话。”
我不耐心地回答:“是。明知故问。还有,我干嘛非得回答将军的问题。”
他轻挑眉,松开手,轻浮地说道:“也是。”
夏逸飞又走向茶桌,掀开茶壶盖子瞧了眼,指尖沾了水渍,在桌沿随意蹭了蹭。夜里不喝茶,怕睡不着,茶壶里的茶自然是凉掉的。
“茶都凉了。公主喝茶吗?”他问。
我头也不抬答道:“不喝。”
他合上茶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去煮一壶热的。”
我没有应声。
室内沉寂,夏逸飞轻车熟路去偏房烧了壶热水,给茶壶满上。静待片刻后,给桌上的两只茶盏都倒上冒着热气的茶汤。
“喝茶。”
“不喝。”
他依旧不听我的话,闲适地举起茶盏抿了抿,浅尝温度适口后,端着茶放在我眼前的宣纸上。杯底的水渍浸染上纸面,留下明显的一圈。
“别把茶盏放这儿。若是打翻了,我就把你天天夜闯春来殿的事情禀告陛下。”
夏逸飞不然,脸上带着假面似的笑,定定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注视我。
“公主一口喝了,就不会打翻。”
“……”
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我端起茶一股脑喝下,将空茶盏重重搁回他面前,杯底与桌面相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夏逸飞不紧不慢地接过茶盏,又满上。
“托人从江南送来的茶,公主可还喜欢?”
我不着痕迹地和夏逸飞对视了一眼,漫不经心问道:“你是江南人?”
“祖籍洛城。”他放下茶壶,袖口掠过案面,“如今……自然是东凉人。”
我不屑轻笑道:“赵国人在东凉成了大将军,替东凉人打赵国?不觉得可笑吗?”
“这等诛心之论,公主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可别被外头的东凉人听见。”
“我没那么傻。”
“真的吗?”
夏逸飞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我别开视线,“……算了,你的事我一点不感兴趣。反正现在,我们已是一丘之貉。家国命途,也不是仅凭一人就能改变的。”
我继续伏案作画,夏逸飞不知何时踱到我身后,俯身凑近观看。待我搁笔端详时,他忽然开口:“画完了?这是……草地?”
“竹林……”我纠正道。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指着另一处:“这圆的是……果树?”
我忍不住蹙眉纠正:“梅花……我画的有这么抽象吗?”
他的目光继续移向画纸下方:“地上这一团黑色是?石头?”
“池塘……”
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恼意。讨厌的人说几句话都那么讨人嫌。
夏逸飞直起身,轻叹一声,摆着头语重心长说道:“这画可不能被第三个人看到,公主的身份会暴露的。”
我提起画作仔细端详,“哪儿有这么夸张,我觉得挺好的。”
“……嗯。”
他这声应答太过刻意,我横他一眼:“很丑吗?”
“有那么一点吧。”
“那就是很丑的意思,对吧。”
“嗯。”
“……”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迟疑,我白了他一眼,气得将画揉成一团扔出去。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展开抚平:“不过胜在别具一格,留作收藏也好。”
我正准备将提笔重新作画,猛地,身子像被什么定住,脑袋嗡嗡作响,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头好痛……晕得快站不稳……怎么会这样……
摇晃着身子,手中的笔落在铺展开的宣纸上,砸出一团墨。
我有些站不稳,下意识抓住卓沿稳住,一道力量抵在腰间,将我稳稳托住。
“夏逸飞你……”
视野被彻底剥夺,温热的掌心下我紧张地吞咽,眼睫扫过他的掌心,但腰后的力量始终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收紧。能感受到跟前的人正在从上至下仔细打量着我,一寸不落。
茶汤有问题……但眼下意识到问题所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僵硬着站在原处,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件没有灵魂的摆设,只有意识是自己的。
“你不该回来的。”
简洁的话语似乎包含了过多未知的信息,我微微愣了一下。想张口问话,才发现自己连声音也发不出。
“明明已经逃出去,为什么要回来?”
他到底在说什么?
“但既然回来了……”
他没再说下去。蒙在我眼上的手缓缓下移,露出我的双眼捂住我的鼻唇。深邃的眼眸近在咫尺,只差一指的距离,他的额头就能贴上我的,我甚至在那双黝黑的眸子里看清我的脸。掌心能嗅到浅浅的檀香,不似檀木的味道,倒像寺庙闻见的香。
“你好像误会我把你认成分离多年的青梅了,对吗?”
“……”
“我夏逸飞怎么可能认错人。”
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我的胸前。
“正如同你所说的,世上本就有过分相似的两个人,不管是名字、长相、还是身上的印记。第一次把你认错,情有可原。但这是第二次,我不会认错。”
他俯下身,从领口掀开我的衣服,灼热的指尖点上胸前的皮肤,尽管那里白皙一片,但我猜,他说的梅花印应该是在那个位置。
“你不叫赵清漪,也不叫韩风。不是赵国的公主,也不是我夏逸飞的青梅,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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