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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春风尔来

春来殿,哪儿有春来的样子。

名义上是东凉皇宫的一殿,其实跟前殿的辉煌毫不相干。

若没有“皇宫”两个字做前缀,春来殿放在兴庆府,顶多算是“基础建设打得还不错的普通宅院”。

至少种点花花草草吧,我是这么想的,首要任务是让春来殿看上去是有活人住的地方,凸显点生机。

可眼下又是寒冬将至,东凉的冬季可比军营还要冷,不见得我现在种下去这植物能活到来年开春。

萧索残败的阁楼中,连风都格外凄厉。

荒草遍地,支离破碎。

不像是沉寂了很久的空楼,而是上一任住在这里的人里走前打砸留下的废墟。

不知为何,我很想知道这座寝殿的主人是哪位嫔妃。也想知道时至今日也从未露面的东凉皇帝是个什么人。

“陛下还没回宫吗?”

圆凳上,刚取下挂在梁上破旧灯笼的阿丘,微微喘着气,扬起笑容朝我看来。

挂取灯笼的长杆被搁置一旁,这姑娘非得自己站上去取,跳下圆凳时,鬓角的汗珠顺着笑容滑落。

“回公主,还没有。来人传消息说,陛下改道去了北方,归期……恐怕又得延长。”

服侍我的婢女名叫阿丘,东凉人,生得不算好但性格不错。

几日的相处我们也慢慢熟络,我不习惯被人看着服侍着,多数时间她都自己做事,待我也挺好。

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笨笨的。

我撑着脑袋坐在较远处的椅子上,望着她上蹿下跳,默默看着被遗忘的长杆,故意使坏不提醒。

不过,她能一边同我聊天一边做事已经比我强多了。

“陛下不在宫中,大小事如何定夺?”

她又拿来长杆挂上全新的灯笼,有了长杆的帮助,灯笼轻松挂上梁柱的挂钩。

欣赏着自己的成功,一脸欣慰。我也欣慰,可怜的杆子没在最后才被想起来。

“大事一般会派人通知陛下,小事通常都是过问大将军。陛下不在,全听大将军的。”

“大将军职权那么高?”

阿丘的神态瞬间有些惶恐局促,显然这种话题不适合问她。

“这个……奴婢不好说,公主要不亲自去问大将军吧。”

我也心知肚明,不为难她。

“罢了,不麻烦将军。”

主要原因,我不想和那位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的大将军有交集。

阿丘想到了什么,声音沉下来,讷讷地看了眼庭院外的大门。

“其实……”

“嗯?”

正疑惑,门口传来一个拉长的声音。

“大将军到。”

转头望去,夏逸飞翻身下马,穿着官服径直朝院内走来。

他的精神状态不错,一点不像昨夜夜闯深宫还待了几个时辰的人。

瞳孔中密布血丝,看样子,他刚处理完事务,身上的绯色官服衬得他斯文不少。

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句话一点不假。

“公主昨夜休息的可好?”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凄然冷笑道:“将军昨晚见过了,有没有休息好,将军不是一清二楚吗。”

时间倒回昨夜。

夏逸飞莫名其妙冒了句“否则一个死掉的人,怎么可能重新站在这里。”

我本想装作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打发他离开,奈何这句话对我的吸引力太大,我的神情瞬间出卖了我。

“公主感兴趣的话,我讲给你听?”

“你讲吧。”

他朝我摊开掌心,半边唇角勾起,富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发出一声轻蔑笑意,双臂抱在胸前,“你还要钱?讲个故事还收费?”

夏逸飞一脸失落,甩了甩摊开的手,悻悻说道:“真想剖开你的脑袋或者心脏,看看我在里边儿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玩笑话我一如既往听出了杀意,全身心的注意力瞬间移动到脑袋和心脏的位置,眼睛死死盯着他腰间的匕首。

我当真怕他一刀解剖我,死无全尸。

夏逸飞顺着我的视线看向腰间,无奈一笑,用他修长灵活的手指,解开腰上的皮带,连同匕首递给我。

“做什么?”

“公主不是怕我居心叵测吗,这个,你替我保管。我要是敢对公主不利,公主可以一刀杀了我。”

“……”

要不要接下呢?总觉得他有所图谋。

诡计多端的男人,阴险狡诈的夏逸飞,决不能掉以轻心轻易相信他。

我别开脸,推走他递过来的凶器,说:“不必。这里是东凉皇宫,我是赵国公主,将军还没白痴到这地步吧。”

夏逸飞勾唇阴涔涔的一笑,把凶器直接精准丢在离我们两人都远的一张书案上,一脸狂妄自大地说:“激将法?骂再难听也没用。既然来了,一时半会儿我是不会走的。”

转头,他又看到屋外的圆月。

我也瞟了眼,不知不觉又是一月十五了。

寄给颜卿的信不知送到了没,柳砚清上天述职还有多久回来?

夏逸飞收回在我身上打量的视线,问道:“要不要去房檐上赏月?”

……房檐?夏逸飞的真身莫非真的是猫?进屋走窗户,喜欢去房檐上瞎转悠。

该不会吃食方面也是喜欢鱼腥海鲜?

“不去。”

“都说了我不去!”

话音未落,后领一紧,我已被人一手揽着腰一手提着后领飞到半空,稳稳落在春来殿最高的屋顶上。

我耷拉着眼帘,生着闷气抱膝坐在房檐上,夏逸飞倒是有线,伸长双腿双手撑在身后高兴得哼起小曲儿。

太过分了!目中无人也有个度吧!

越想越生气,我估计放大音量哼了一声,怒目圆睁盯着远处的山峦和雾气。

“别看了,望眼欲穿也看不到赵国的。”

“……”

我气得闭上双眼,结果他又冒出一句:“公主困了?”

“嗯,带我下去。”

“我不困,再看会儿。”

“……”

拉着我赏月,犯困也不许我睡觉赖着不走的人是你好吧。

我伸了个懒腰,在廊下怔怔坐着。

阿丘已去忙别的事,夏逸飞的侍卫也只守在门外的暗处不现身,整个春来殿只有和夏逸飞两个人。

打理了几日,院内的荒草基本拔光,虽也萧瑟但看不见破败心情舒畅不少。

我也有了跟夏逸飞回怼斗嘴的兴致。

“所以,白日里将军也是会巡视后宫,然后凑巧来看望我吗?”

夏逸飞站在翻新的花圃边,用脚踢了下脚边的石头,漫不经心说道:“同样的理由用第二次,岂不过于拙劣。只是预感到公主有话问我,出宫前顺路来听听。”

“顺路?这里离主殿那么远,实在想不通将军的顺路是怎么个顺法。”

夏逸飞倨傲而立,目光凛凛地望着我,说道:“公主要是再说无趣的话,我这就走。”

这是生气了?非常好。

我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微笑着回应:“不送。”

“……”

夏逸飞的眸子沉得更深,闷不吭声转身离开。我心情大好,目送他。

“我晚点再来。”

“……不许。”

夏逸飞根本不会理会我的话,翻身上马离开春来殿。

此刻正是午前,快要用午膳的时候。

院子里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我坐在石桌前等待阿丘一一端上今日的菜肴。

恍惚听到一墙之隔外有人匆匆跑过的动静。

想不到隔壁的寝宫居然住了人,同样住在深宫,不知是什么人。

“隔壁住的哪位妃子?”我问阿丘。

“是柏夫人,比公主早来三年。”

春来殿的隔壁是秋雨殿,名字起得诗情画意,真实身份确实无人敢靠近的冷宫冷殿。

“柏夫人她为什么也住在深宫?”

“因为……”

她环顾四周,刻意看了眼与秋雨殿隔开的墙壁,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因为柏夫人长得不太好看……不受陛下待见,所以来了深宫。”

“……”

既然嫌弃人家长得丑,为什么还要娶进宫?

阿丘继续说:“柏夫人是先帝重臣柏大人的女儿,陛下继位后,柏大人为了跟陛下打好关系,把女儿嫁给陛下。但……公主也看到了。喜不喜欢,全凭陛下说了算。柏夫人自从加入皇宫后,便一直住在秋雨殿,从未离开。三年时间,陛下一次也没来过。我听闻,柏夫人只在宴席上见过陛下。”

同病相怜,或许该找个时间拜访一下这位邻居。

我看着为我斟茶的阿丘,问道:“那阿丘喜欢这里吗?”

阿丘倒茶的手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点头回答:“以前不喜欢,觉得太过冷清,夜深人静总觉得害怕。但遇到公主后,阿丘开始对这里产生了感情。”

阿丘的眼底涌起淡淡的笑意。

“阿丘会好生服侍公主的!所以……让阿丘永远留在公主身边吧。”

深宫不比其他三宫六院,它坐落在东凉皇宫的最深处,朱漆斑驳,檐角生苔,连日光都显得格外吝啬。

这里没有莺莺燕燕的嬉闹,没有焰火高台夜夜笙歌,只有风掠过枯枝的簌簌声,和偶尔传来的、低不可闻的叹息。

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精致的囚笼。

东凉人都知道,深宫,就是冷宫。

“这院子,可以随我心意布置吗?”

“公主的寝宫,自然可随公主的心意装点设计。”

“那——”

既然可以随我布置,那日梦见的蓬莱第几宫是个不错的参照物。

入夜,忙活完花圃泥土的翻新工作,我叫阿丘提前准备了笔墨纸砚。

替我研磨好墨汁后,我招呼她赶紧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待在房中思考的园林设计图。

“公主在绘画?”

窗台边突然出现的男人翘着腿,依靠在窗棂上眉梢眼底望着我。

苍白的弦月悬在天际,从他身后渗进缕缕冷色,恰好勾勒出他有致的身形。

“将军日理万机,夜深了不休息,又来做什么?”

“我说了晚点再来。”

他跳下窗台,悠然自得地朝我走来,直接走到我身后,前胸贴上我的后背,越过我的头顶实现落在我的纸上。

“在画什么?”

我不搭理他。

“园林?是想把门口的枯塘荒草变个样?”

我还是不理他。

夏逸飞恼怒,不由分说捏起我的下巴把脸转过去对着他。

“说话。”

我不耐心地回答:“是。明知故问。还有,我干嘛非得回答将军的问题。”

他轻挑眉,松开手,轻浮地说道:“也是。”

夏逸飞又走向茶桌,掀开茶壶盖子瞧了眼,指尖沾了水渍,在桌沿随意蹭了蹭。

夜里不喝茶,怕睡不着,茶壶里的茶自然是凉掉的。

“茶都凉了。公主喝茶吗?”他问。

我头也不抬答道:“不喝。”

他合上茶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去煮一壶热的。”

我没有应声。

室内沉寂,夏逸飞轻车熟路去偏房烧了壶热水,给茶壶满上。

静待片刻后,给桌上的两只茶盏都倒上冒着热气的茶汤。

“喝茶。”

“不喝。”

他依旧不听我的话,闲适地举起茶盏抿了抿,浅尝温度适口后,端着茶放在我眼前的宣纸上。

杯底的水渍浸染上纸面,留下明显的一圈。

“别把茶盏放这儿。若是打翻了,我就把你天天夜闯春来殿的事情禀告陛下。”

夏逸飞不然,脸上带着假面似的笑,定定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注视我。

“公主一口喝了,就不会打翻。”

“……”

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我端起茶一股脑喝下,将空茶盏重重搁回他面前,杯底与桌面相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夏逸飞不紧不慢地接过茶盏,又满上。

“托人从江南送来的茶,公主可还喜欢?”

我不着痕迹地和夏逸飞对视了一眼,漫不经心问道:“你是江南人?”

“祖籍洛城。”他放下茶壶,袖口掠过案面,“如今……自然是东凉人。”

我不屑轻笑道:“赵国人在东凉成了大将军,替东凉人打赵国?不觉得可笑吗?”

“这等诛心之论,公主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可别被外头的东凉人听见。”

“我没那么傻。”

“真的吗?”

夏逸飞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我别开视线,“……算了,你的事我一点不感兴趣。反正现在,我们已是一丘之貉。家国命途,也不是仅凭一人就能改变的。”

我继续伏案作画,夏逸飞不知何时踱到我身后,俯身凑近观看。

待我搁笔端详时,他忽然开口:“画完了?这是……草地?”

“竹林……”我纠正道。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指着另一处:“这圆的是……果树?”

我忍不住蹙眉纠正:“梅花……我画的有这么抽象吗?”

他的目光继续移向画纸下方:“地上这一团黑色是?石头?”

“池塘……”

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恼意。讨厌的人说几句话都那么讨人嫌。

夏逸飞直起身,轻叹一声,摆着头语重心长说道:“这画可不能被第三个人看到,公主的身份会暴露的。”

我提起画作仔细端详,“哪儿有这么夸张,我觉得挺好的。”

“……嗯。”

他这声应答太过刻意,我横他一眼:“很丑吗?”

“有那么一点吧。”

“那就是很丑的意思,对吧。”

“嗯。”

“……”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迟疑,我白了他一眼,气得将画揉成一团扔出去。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展开抚平:“不过胜在别具一格,留作收藏也好。”

我正准备将提笔重新作画,猛地,身子像被什么定住,脑袋嗡嗡作响,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头好痛……晕得快站不稳……怎么会这样……

摇晃着身子,手中的笔落在铺展开的宣纸上,砸出一团墨。

我有些站不稳,下意识抓住卓沿稳住,一道力量抵在腰间,将我稳稳托住。

“夏逸飞你……”

视野被彻底剥夺,温热的掌心下我紧张地吞咽,眼睫扫过他的掌心,但腰后的力量始终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收紧。

能感受到跟前的人正在从上至下仔细打量着我,一寸不落。

茶汤有问题……但眼下意识到问题所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僵硬着站在原处,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件没有灵魂的摆设,只有意识是自己的。

“你不该回来的。”

简洁的话语似乎包含了过多未知的信息,我微微愣了一下。想张口问话,才发现自己连声音也发不出。

“明明已经逃出去,为什么要回来?”

他到底在说什么?

“但既然回来了……”

他没再说下去。蒙在我眼上的手缓缓下移,露出我的双眼捂住我的鼻唇。

深邃的眼眸近在咫尺,只差一指的距离,他的额头就能贴上我的,我甚至在那双黝黑的眸子里看清我的脸。

掌心能嗅到浅浅的檀香,不似檀木的味道,倒像寺庙闻见的香。

“你好像误会我把你认成分离多年的青梅了,对吗?”

“……”

“我夏逸飞怎么可能认错人。”

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我的胸前。

“正如同你所说的,世上本就有过分相似的两个人,不管是名字、长相、还是身上的印记。第一次把你认错,情有可原。但这是第二次,我不会认错。”

他俯下身,从领口掀开我的衣服,灼热的指尖点上胸前的皮肤,尽管那里白皙一片,但我猜,他说的梅花印应该是在那个位置。

“你不叫赵清漪,也不叫韩风。不是赵国的公主,也不是我夏逸飞的青梅,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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