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拂卿柳】
睡梦中的人呼唤的名字是“颜卿”,柳砚清听得很清楚。
当时旷野,他的的确确是保住了她的魂魄。按照千百年来“起死回生”的情况,术法施下后不出三日便会清醒过来。
她却整整昏迷了半年,且醒来后忘记了一切。不仅记忆消除,连性格也变了人似的。
想起她从前耳垂上的痣,借着“泥印”的借口捏了捏。
这一世的她同凡人无二,既没有仙术就连法器也消失不见。
“大仙为何不许自己告诉她姓名……”
是怕她再想起那个人,又重蹈覆辙吗?也不是没可能。
无论故事重来多少回,结局都奔向同一种结果。
入夜。
柳砚清从短暂的憩息中醒来,房中空无一人,唯有碳炉里的火出发低沉的噼啪声。
“人去哪儿了?”
门扉关合的位置稍有变化,应该是出门去了。
柳砚清紧蹙着眉,起身披衣,踏月而出,循着林间小径,步入幽深的竹林。
竹影婆娑,枝叶交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片静谧的绿意。
等等……竹林?死而复生的竹?这是,幻境?
柳砚清环顾四周,并未察觉到施术人的存在。整座山林都只有他和她的气息。
不会是她……她哪里还记得……听不见玉笛的声音,属于南风仙子的羽带也尚未坦白……所以眼前的幻境到底是……
尽管说服自己不可能是她制造的幻境,可这片竹林明摆在眼前,与蓬莱第几宫的竹林几乎一模一样。
是她最喜欢的竹。
桑竹仙子在生下南风后因病早逝,南风不知娘亲模样,赤方神仙便编造谎言——“见到竹林,就能见到娘亲的样子”。
南风信以为真,无论蓬莱第几宫,还是人间山野,皆被她种下竹林,只为见一面从未见过的人。
忽然,一阵清风自林深处卷起,竹叶作响,宛如天籁之音。
柳砚清驻足凝望,只见远处暗处似有光影浮动,恍若梦境。
风愈急,竹叶纷扬,似碎玉倾泻,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旋舞。
就在这朦胧的光影中,一位女子款款从树影后走来。
她身披羽衣,衣袂如云,发丝如墨,随风飘散,眸中似有星辰闪烁。
羽带在她身后飘荡,宛如仙鹤展翅。她的脚步无声,每一步都带起一阵清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化作点点金光,缠绕在她脚边。
似是月光的光从树冠间落下,光晕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
柳砚清怔在原地,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心猛然一颤,瞳孔微缩,熟悉的身影让心头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
是她。那个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那个甚至一别,临死才相见的人。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脚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猛然顿住,不敢再向前,生怕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一旦他靠近,便会消散在这无边的竹海之中。
那人回眸望向他,朱唇轻启。
“砚清。”
她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的身上,眸中却空无一物。
喉咙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在那片光影中若隐若现。
“……南风,是你吗……”
他终于低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他眼中带着希冀,又带着恐惧,在等待一个答案,又害怕那个答案会让他彻底心碎。
仙子的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熟悉的笑。那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轻轻浅浅,一如三百年前,蓬莱第几宫的初见。
明知救回的是她,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坦然面对她……她明明……就在那里啊……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向前冲去。
就在即将撞上她的瞬间,他手臂一揽,将她紧拥入怀。她的身体如飞凫般轻盈,似神祇般飘忽。
怀中之人似乎怔愣了,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直接而热烈。
柳砚清的手臂收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她便会再次离开。
良久,怀中之人终于有了反应。她的手指轻轻抬起,像是犹豫又像是试探,最终缓缓地、温柔地回拥住了他。
她的手掌贴在他的背上,指尖用力,紧紧抓住他。
柳砚清感受到她的回应,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头,呼吸间尽是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像是山间的晨露,又像是林中的幽兰。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脸轻轻埋在他的肩窝。
风依旧在吹,竹叶依旧在沙沙作响,但此刻的柳砚清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与她,在这片竹海中紧紧相拥。
幻境在逐渐吞噬他的意识,他的理智。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柳砚清无数次想过,莫非三百年蓬莱第几宫,不过白日忽一梦?
南柯浮梦……不过蓬莱第几宫的仙子给予他的一场幻梦。
她甚至愿意为了一个凡人抛弃姓名,与“他”沉沦为凡尘间的一粒红尘。
柳砚清从未真正拥有过她,南启的风,真的只是那年蓬莱求学,做的一场梦吗?
【又见东风】
耳畔灼热的呼吸不断呼唤着一个模糊的名字。风声呜咽,却掩不住那声音里刻骨的思念。
我攀附着柳砚清的后背,指尖深深陷入他的衣料。柳砚清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胸膛传来,又快又重。
我知道,他心中的执念太深,深到连我自己都无法轻易解开。
“砚清,”我轻声开口,苦笑着强忍住心中的酸涩,“是我啊……你认错了。我是……”
柳砚清的身体微微一僵,手臂的力道渐渐松开。他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我的脸上,眼中闪过错愕与不可置信。
我扯出一抹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凝重的气氛,正想开口跟他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他的动作比我的话语更快。
他的吻毫无预兆,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的唇瓣温热而柔软,将我所有的思绪都搅得混乱不堪,令人窒息。
我不知是该推开他还是该回应他。
风依旧在吹,开花的竹林枯枝摇曳,寒风凛冽。但此刻的我只能感受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以及他近乎失控的情绪。
良久,他终于缓缓松开了我,仿佛在等我的答复,又露出害怕我拒绝的表情。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心中的酸涩与无奈交织在一起。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回应你……
半个时辰前。
见柳砚清撑着脑袋在书案上睡着,我披上柜子里翻找出的白色衣裳,出门去看屹立了六十年开花枯败的竹。
踱步时,突然听见有人踩响树叶的声响。
霜天雪地,哪里来的树叶?
我从树背后走出,回眸看到了一脸错愕的柳砚清。
“……风……”
他是在叫我吗?他似乎喊了好几遍,可我就是听不清第一个字是什么。
我笑着回应他,却不想他忽然奔向我,将我拥入怀中。
他哭了?不对,师尊怎么会哭呢,师尊怎么会在我面前哭呢。
我抬手回应他,似笑非笑地安慰他:“师尊,是我啊,你认错了。”
我感觉到手掌下的人怔愣了一下,心也跟着被抽打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我,怕他尴尬我勉强自己笑,眼睛发酸鼻子酸涩也笑。
正想同他开玩笑,就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
他在……吻我?!不对,师尊怎么会吻我呢,师尊怎么可能如此深情的吻我。
除非——他眼里的人,不是我。
床榻边堆叠着我的被褥和衣裳,凌乱地散落一地,两双或正或倒的鞋被掩埋。
他的衣襟松松微散,眼神迷离,呼吸沉重。
我被禁锢在不断升温的囚笼中,眼看着他进一步侵占我与他之间的空隙。
痛恨自己竟然有一瞬的贪欲。
柳砚清的一只手沿着我的脖子向下滑去,所经之处,仿佛有无数细针扎进发肤,瘙痒难耐,折磨难堪。
“砚清……师尊!你看清楚了,我是——”
他不喜欢我唤他师尊,那我就用这个刺耳的词语唤醒他。
然而,话音未落,我的腰上一紧,被他的双臂圈住拉向了他。仅有的一点隔阂空隙被瞬间填满,灼热的舌尖在耳内流连,而比这更灼热的在苍茫大海上掀起惊涛骇浪。
“你终于来见我了……我好想你啊……”
又是这句话,近乎呜咽的诉说。
冰冷的身躯紧紧拥着我,用尽一切用力圈住我。我却不敢直面他,回应他,绝望地仰起头盯着黝黑的天花顶,泪水连成线滑落至耳垂。脑海里却始终挥之不去,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我”,不是我的“我”。
他看到的人应该是个不会流泪,一身风流洒脱的人。哪是这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自卑委屈之人。
颈项间传来温软的触感,他的吻轻轻落下,然后吻向耳垂,沿着泪线亲吻我的眼角。
略微粗糙的指腹抚摸着我的脸颊,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水,耳畔听到了极尽温柔的笑意……是他从不会对我发出的声音。
“怎么哭了?眼睛哭肿可就不好看了。不是你说,身而为仙,绝不在我面前落泪吗?还说,直到我命数耗尽那天,也不会看到你流一滴眼泪……”
他的声音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我原本压抑的情绪瞬间决堤。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呼吸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紧接着,所有的情绪像是洪水般倾泻而出,我终于崩溃大哭,哭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
他到底怎么了?重生前的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执着?癫狂到这般境界。
我又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肯直面我,为什么不肯接受现在的我……
第一滴泪落下时,他温柔地吻去。第二滴第三滴接连不断,他的动作开始慌乱,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
“别哭……我在这里,我一直在。”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可我却哭得更凶了,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痛苦与无奈都发泄出来。
我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襟,眼泪浸湿了他的胸口,哭声断断续续。
柳砚清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我抱得更紧。
“别哭,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能寻到你。一遍一遍……一次一次……将你拉回来。”
“砚清……”我绝望地摆首,“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你要救回的人……”
我不是你想救回的人,我不是你记忆深处的那个人,不是你现在眼中看到的人。
我究竟是谁,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甚至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掌依旧贴在我的脸颊上,指尖微微用力,要我的所有都注视着他。
“不,是你。我只要你。你也,只属于我吧。”
我闭上双眼,不愿再看他虔诚的面容。
他眼里看到的不是我,我也不该窥探到他不属于我的一面。
我没法说服自己,眼前的画面都只是一个假象,但我又比任何时候都希望他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魂牵人,自乱方寸。
窗外的寒天动地被绿意覆盖,而我和他,仿佛被困在了这虚幻的梦想中,伴随每一次更深的侵袭向着全身蔓延,不断折磨彼此。
朦胧的烛光在我逐渐迷糊的视野中化为迷幻的光点,无可抑制的声音在房中回荡。
到底是哭泣的呜咽,还是绝望的悲鸣。
或许,是好的。
至少对于柳砚清而言,他是欣喜的。
至少……他冲我笑了。
我转过身,将头埋进凌乱的衣物中,不知是眼泪还是什么浸湿了它们。后背忽地贴上冰凉的胸膛,被汗水打湿的双臂再次将我圈住。
哪里逃得掉,哪里还有力气逃跑。被夺去意识和理智的人,不止是他柳砚清。
他喘息着汗水沿着脸颊滴落在我肩头,轻柔地将我凌乱潮湿的发丝拨至一侧,从身后捏住我的下巴回过头与他相视,滚烫的唇舌再次覆盖我的唇。
凶猛的烈马再次突破城门攻城略地,片甲不留,毫不怜惜。
竹叶的触感通常较为光滑,摸起来略带凉意。叶片边缘可能有些粗糙,尤其是老叶,但整体上质地较薄且柔韧。
新生的竹叶则更为柔软细腻。砚清……显然不是新生的竹叶。
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擅长突破的锄头总能精准找到深坑里的笋尖。
窗外是不是下雨了?断断续续的。混杂着山神与精灵的呼吸,跌宕起伏。
粗壮的春笋破土而出,是山间地头难得的宝贝,好在泥土包裹的严实没能轻易被发现。
笋子嘛,明知自己终究逃不过锄头的挖掘被送上餐桌,还是尽力把自己藏起来,埋得更深。
锄头陷进濡湿的泥土,被一股力量咬紧,挥动锄头的人只好摇晃着一点点将锄头拔出,然后又对准竹笋的根部落去。
似有雨水从破裂的缝隙中渗入……不对,雨好像停了,滴落的或许是晨露……
竹子六十年开花,花开必枯死。
屋外的大片枯枝,不止是入冬沉寂的松柏,还有死亡的竹。
前些日子问起柳砚清,既然竹子已死为什么不挖除重新栽种?
他说,那是前人特意种下的,六十年前,甚至一百二十年前也曾开花枯死,仙人舍不得,一直留下等待复生。
我永远记得柳砚清说话时的表情,尤其是提到复生二字。
“那位前人一定很喜欢竹。”
“不止是竹,还有那片不会衰败的梅林。因为她喜欢如此这般的人、事、物。”
医鹿山的梅林终年不谢,如同池里的莲,不受季节的更迭而更变花期。
柳砚清喜欢梅和这座山中小屋,是不是受了前人的影响。窗台紫色的桔梗花,梁上挂满的干花……
寻不见柳砚清的日子,他都在这里度过的吧。
屋外的幻境散去,露出真实的黑夜。
院外池塘里,目睹了一切的仙鹤落下一滴泪,衔着仙子的羽带和仙人的棋子振翅飞向深空。
不知何时失去意识的我,做了一个多年前的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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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断魂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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