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丘,我好像……有急事。”
阿丘立即紧张地凑近:“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故作慌乱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袖袋:“我忘记带手帕了。嘿嘿,你能跑一趟吗?我在这儿等你。”我扯出个讨好的笑,顺手替阿丘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那公主可千万别乱跑,在这儿等我。”
“去吧去吧。”
如此一来,我也能忙里偷闲。难得有幸光临月华池,怎可直接赴宴,错过了热闹背后的瑶池亭呢。奢华不及月华,瑶池却有三千白莲,夜里河灯点亮,假山流水涓涓,惬意妙哉。
我站在池水边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东凉配饰的流苏。月色中的瑶池泛起粼粼波光,三千白莲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倒映在水面的河灯如同散落的星辰。
突然,听见脚步声从假山后传来,碎石被踩得沙沙作响。抬眼望去,瑶池另一岸边站了个穿着藏青色长袍的男子。他身形魁梧挺拔,肩膀宽阔得几乎能将夜色撑开,负手而立时,通身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似在观赏池中盛放的白莲。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微微侧首,与我对视。隔着朦胧的池面,黑压压的氛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仍礼貌地颔首行礼,而后转身准备离开。
没想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不紧不慢。我犹豫着回头看去——那人竟朝我走来。藏青衣袍被晚风拂动,袖口翻卷间露出内衬的月白暗纹。四周无人,怕是冲我来的,只好站在原地等。池面的风忽然变得有些凉,吹得莲叶簌簌轻响。
他靠近后无人开口,默默站在我身侧,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并肩站在一起欣赏瑶池美景。
嗯?嗯??这人谁啊?
我偷偷瞄了男人。野兽的警觉都比较高,他立马也瞄我一眼。
两个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活脱脱两尊……傻子。
他剑眉微扬,我忙垂眸抿唇;
他轻咳一声,我佯装拂袖整襟;
他抬手抚过鼻梁,我即刻低头盯着绣鞋。
一来二往,连个正面都瞧不见。
忽闻“公主”一声响,原是阿丘在廊中呼唤寻我,方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我又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点头示意后再离开。
宴会摆设完毕只等入座。
尽是些寻常百姓不常见的瓜果禽肉,除了蜜瓜和羊肉,我通通叫不出名字。我正欲入座,忽然从身侧掠过一道纤弱身影,那人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撞在我肩上。
“抱歉……”
眼前的姑娘虽用胭脂水粉精心妆点,却掩不住眼底的黯淡,唇上朱色也盖不住病态的苍白。
“我没事。倒是……你还好吗?”
她有气无力地嗯了声,而后走向皇后身边的位置落座。
阿丘看出我的疑惑,主动介绍道:“那位是陈美人,刚嫁进宫时特别受宠。今年春说错了话,惹恼了陛下,自那之后,陛下再没去过兰薰殿。”
“陈美人身子是得了什么重病吗?”
“日思夜想呗。唉,好端端一美人,生生熬成这般模样。陈美人得宠那会儿,花容月貌,宛若神女下凡。陛下也是被美人容貌吸引娶进宫的。黄金珠宝三天两头往兰熏殿送,羡煞旁人。”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继续问道:“陛下不知道陈美人相思成疾吗?”
阿丘边为我斟酒边叹息道:“怎会不知,不在乎罢了。”
我晃着酒杯轻笑,杯底映出万千灯火。所幸自己远离是非,离腥风血雨的争斗远远的。
月华池灯火通明,几十盏金灯笼把汉白玉台阶照得亮堂堂的,充满暖意。大殿里摆着几十张黑漆矮桌,桌上摆满了好吃的。侍女们捧着鎏金银壶,给大臣们倒着马奶酒。
乐声响起,琵琶和胡笳合奏着东凉乐曲。窈窕婀娜的舞女翩翩起舞,模仿雄狮和猎手的舞者激烈搏斗。歌台上由于歌声响亮,有如春光融和;舞殿上由于舞袖飘拂而充满寒意,有如风雨凄凉。
坐在高台上的男人是我为举办仪式的“丈夫”——东凉皇帝·拓跋枭。
前任东凉皇帝驾崩时,拓跋枭年仅三岁,虽登上皇位,实权皆掌握在母亲杨太后手中。十八岁时,杨太后病重无法参与朝政,拓跋枭亲政,开始推行改革、颁布新律。其中最成功的,当属“大将军选拔制”。无论何方人士,只要能在地牢存活三年,且活着一路杀到将军校场,最终活下来的人便是新一任东凉大将军。在拓跋枭十年励精图治的统治下,东凉势力远超赵国,曾经的西北附属国,转眼成为四国中最危险的存在。
也不知道他是忘记我这个和亲公主的存在,还是有意不来春来殿见我,也只字未提仪式重办一事。婚礼还有补办的说法吗?可能东凉没有吧。
夏逸飞没再日日光临春来殿,阿丘偶尔带来消息告知夏逸飞每日都在忙什么。这小姑娘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虽然在东凉皇宫不受待见,我毕竟还有公主的身份撑着,也有一定的位置。东凉皇帝身边坐着皇后,挨着过来是陈美人……以及一群不认识的女人。我并不喜欢这里,可以选的话,我挺想坐在最末端,可以的话,我想坐在柏夫人身边。
“想和她认识认识……”
不仅是邻居,还是同病相怜,或许她能成为我在深宫日子里最好的慰藉。
身后路过服侍倒酒的侍女听见我的声音,忽地俯身凑到我身边询问:“公主有什么吩咐吗?”
我局促地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酒盏:“没、没有。”
宴会持续到后半夜,殿内的熏香混着酒气在脑中盘旋。阿丘如何带我回的春来殿,脑袋晕乎乎的,根本记不清。
一觉醒来,已是日晒三竿。阳光透过茜纱窗格在锦被上投下斑驳光影,晃得人睁不开眼。
“好渴……”
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提过茶壶,对着壶嘴便开始解渴。
“啊——活过来了。”
招呼阿丘去给我煮一碗莲子羹解解馋,我则伸着懒腰在后院精心照料我的小花小草。
这时,墙对面传来人和人说话嬉笑的声音。银铃般的笑声混着棋子落盘的脆响,隔着青砖墙也听得真切。
那边好热闹啊……
趁着阿丘不在,我偷偷趴在门口看一眼,就一眼,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我推开一点门缝偷窥,秋雨殿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深秋季节树叶枯黄,簌簌飘落。两位姑娘蹦蹦跳跳着,嘻嘻哈哈,好不快乐。
“公主?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阿丘的声音在背后炸响,惊得我撞上门框。
“阿丘?!你不是去膳房找什么吗?”
“嗯,公主要的莲子羹做好了,这在屋内放着呢。话说公主趴在秋雨殿门口做什么?”
“我——”
我话未出口,门内一声吼叫,喝止了我们。
“门外什么人!”
居然败露了!
我和阿丘做贼心虚,局面一时陷入尴尬。我讪讪推开门,正了正衣冠,露出诚恳的表情欠身行礼道:“柏夫人好。”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不远处的两位,哪一位是柏夫人,就看谁回我的话了。
柏夫人正同身边的婢女跳跃着捕捉飘落的梧桐叶,听见我的声音,含着浅笑的眼神露出讶异。
“你是……?”
微胖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回过身,我们四目相接。我跨过门槛走进她同样简陋的院子,走到她身边。正要道出姓名和来意,她突然提声喊道:“啊!赵国清漪公主!我见过你。”
“夫人见过我?”
难道是昨夜的宴会?距离那么远也能看到吗?
“下雨那日在殿前广场,公主初来东凉,我也在现场。”
“啊……”
原来是那天。
柏夫人和蔼地笑着问道:“不知公主来找我何事?”
我眼神躲闪,怪不好意思地答道:“嗯……我听见这边挺热闹的,一时好奇,就……”
柏夫人露出夸张震惊的表情:“春来殿?原来公主住在春来殿吗?听不见声响,我以为隔壁照旧空无一人。既然住下为何不来秋雨殿寻我?”
“我怕打扰了夫人。”
“不打扰不打扰。”她想起什么,“你等我。”
柏夫人跳进荒草没过小腿的草堆里弯腰翻找,翻找了好一会才捡起一个彩色羽毛做的东西,转头满脸欣喜地注视着我。
“公主一起踢毽子吗?”
“踢毽子?我从未试过。”
“真的啊?!那就更得试试了。”
“可是——”
“试试嘛。”
她这么坚持,我只好同意。柏夫人又给我示范了一遍如何正确踢毽子,我接过彩色羽毛做的毽子,想不到底部居然是铜钱,还以为是寻常的铁片。调整呼吸准备尝试。
嘿——
“啊!好痛!”
没人告诉我踢毽子脚踝会这么痛啊!!!!
阿丘呈惊吓状,冲过来半跪在我脚边检查伤势:“公主!没事儿吧?”
我连声安慰:“没事没事。”
眼前的柏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打趣道:“怎么能用骨头去踢,得用脚呀。踢个毽子,可别把脚踢伤了。”
我尴尬地揉着脚踝笑道:“明明是脚去接的,结果,就砸到筋骨了。嘶——有点麻了。”
我说着,抬起头看向柏夫人。她搀扶住我的手臂,将捡起的毽子给我。盛满阳光的眸子里没有常年深居幽宫的晦暗,化作一抹不同寻常的柔色。
“来,再试一次。”
欢笑声飘散在空中,久久未散。带动毽子跳跃时,我看到了一张明媚的笑,尽管是深秋阴霾的天气,我好像看到了温暖的太阳。
清越婉转的笛声中,我和柏夫人并肩坐在秋雨殿后院的秋千上。
我不会吹笛子,但为了不暴露是玉笛自己发出的声音,我把它放在嘴角,装模作样还像那么回事。玉笛还在生我的气,暗淡的青色便是证据。好在叫它吹奏一曲尽兴,没有扭着丢我脸面。
柏夫人期待地看着我,眼神里藏不住崇拜和惊喜。我不好意思地傻笑,怕她好奇想摸摸玉笛,一曲结束后立马将玉笛收进怀里。
“演奏得真好!”
热烈的掌声在院中响起,柏夫人眉眼弯弯地为我鼓掌,枯叶蝶随她轻快的动作振翅欲飞。忽地,一阵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像是被一缕温暖的旧梦轻轻缠绕。我望着她明媚的笑靥,恍惚间,仿佛有一道遥远的声音穿透时光,在记忆深处轻轻回荡——
“小妹演奏得真好……再给姐姐吹奏一曲好吗?”
那声音清冷却温柔,带着梦中曾听过的熟悉语调,如微风拂过耳畔,令我心头一颤。
紫衣仙子……?是,姐姐……?
柏夫人与紫衣仙子并不相像,可这份温暖却如出一辙,像是久违的炉火,驱散了心底的寒意。我攥紧指尖,暗暗下定决心——
我一定会离开这里,找回记忆,找回家人。
“深居幽宫,柏夫人不曾想过离开吗?”
“不曾。”
开口的声音严肃又郑重,我怔怔地看着收起嬉笑如此认真的柏夫人。
“假设呢?我知道无法离开,但如果可以的话,你也不想离开吗?”
“我离开了,后果是什么?是柏家上下死无葬身之地。株连九族的罪,我怎敢去犯。”
我的面色沉下来,心情也变得沉重。柏夫人边笑边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擦拭我额头上的汗珠。
“我曾在小时候见过他。小小年纪已有帝王之范,站在文武百官前头,望着东凉百姓、望着他未来的江山。阿爹牵着我的手,说,那便是你未来的夫君。我可高兴了,开始努力打扮自己,让自己上看去没那么不堪入目。可是……”
她苦笑着歪头盯着地上的蚂蚁,唤出明月的秋风中,我听到柏夫人轻轻的声音。
“时至今日,他都不曾正眼看我。”
我思索着安慰人的话,她却转眼又露出开朗的笑,坦然说道:“你若是担心在这深宫无聊了,无趣了,只管来找我。深宫只有你我二人,远离前院的争宠是非,咱们活得逍遥自在,如何?”
我深深地回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抬头望着即将落秃的梧桐树,一时陷入了沉默中。良久,我浅浅问道:“柏夫人当真这么想吗?”
柏夫人被我的话噎住,片刻后无奈地耸了耸肩,说:“不这么想,也要逼自己这么想。否则,怎么可能坚持活下去。比起死亡,活着不是更好?这可是深宫啊,一个死了也没人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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