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庄秉锐念叨许久的宣子离此时正与父亲宣耽在潭州路和丰楼一处厢房里议事。
说是议事,倒也不算正容亢色,父子二人亲切对坐着,桌上甚至只摆着两三道菜。
宣耽和颜悦色道:“铜锅熔尽龙山雪,如今不止江陵,潭州的蒸酒也澄澈如血色琥珀了,几座大酒楼也修得气派,珊瑚松柏,大家字画,简直竞芳吐艳。不靠酒品,光看茶肆伎乐,公子哥轮番上来‘挂牌儿’奏乐演曲,也能吸引好些凑热闹的人来。”
宣子离微笑道:“父亲说的极是。我见潭州的酒阁楼并不孤单坐落着,旁边总有三四座小茶肆酒楼,更巧妙的是酒阁高耸遮蔽天日,楼与楼之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专设了琴楼箫层的,每日派了乐伎吹奏跳舞,不仅酒阁里观赏分明,酒阁旁的小店阙亭里也都能瞧得清楚。”
“那些散酒店,只消拆散卖些一两碗,搭配羊杂碎、炒螺狮、豆羹,不甚善贵,才是小户人家乐意去的,茶余饭后看上一场戏,真是惬意!”
宣耽沉思:“那些个大酒楼肯愿意展出来大家一起看,怕是那些小酒楼赚的银子里,也有他们几分利。”
“正是如此。”宣子离拊掌一笑,“父亲料事如神,子离这几日闲着便与那酒楼掌柜斗茶品酒,把他哄高兴了,与我说起许多往事来。这几家小酒楼发家,的确与这座闻名遐迩的和丰楼有几分缘由。”
两人有说有笑,直到外面来了个伙计敲门,殷勤问道两位相公是否要添茶水。
宣子离轻咳一声,宣耽停了银箸,笑道:“看来是官人来了。”
语毕,推门而入一个白净书生样的绯色宽袖长袍的官人。官人面色匀净,恬静羸弱,腰侧佩的银符鱼袋随步伐摇晃,见到宣家父子两人恭敬相迎,官人点头轻笑。
此人正是刚上任潭州路提举常平司长官冯博义,总领潭州路仓廪、免役、纺场、河渡、农田水利等民生大计,有按察潭州路大小官吏之责,且临川一带商事繁茂,提举常平司还需平抑物价,丰年物踊腾籴,以备凶年平粜。
虽然只是从五品,但在潭州路众位商贾眼中,也是顶天的大官爷了。宣家虽然基业扎根江陵一代,但在潭州也有多处厢坊店铺,更何况潭州路是临川府治所,尽管路府之间并不相统属,但往年御史下巡都会来临川一趟,其中来潭州路的次数是数一数二的,久而久之,大家就约定俗成会向潭州路递交汇报赤历账簿,以供御史与上官核查。
此外,慎王封地,就在潭州路。
冯博义是临泾人氏,他与慎王的缘分不止与此,几月前卢新维在伊郎中的喜宴上出言教训,惹恼豫王,最后接住豫王刺来软绵一剑的正是此人。由此可看,两人对于管教安抚豫王怕是心有灵犀。
冯博义不敢小觑宣家父子,连忙唤两人坐下详谈。
宣耽敬一杯茶:“冯大人,江陵、潭州等多路账册早已在几日前汇整成案,凡受输纳,人名,物数皆著明,草民悉数交付与司户参军大人,只待通押、印讫与纳库。其中商贩依托官本私放外利的,都已强令收置公廨本钱、造征纳账歴,大人不必多操心。”
冯博义心中喟叹,这“儒宣”之名可谓名不虚传,却有雷霆手段,把其余几姓商贾管得服服帖帖,欣慰点头又饮下一杯茶进肚。
“劳烦宣员外苦心了。”冯博义回敬一杯,同时也按下心中一缕惆怅:正是宣家做的太干净,众商也太服宣家,这账本底下的秘密,才越难撬开!
宣家每年汇整递给官府的商税,实在是天衣无缝!几名州路县丞挑了灯看了几夜也找不出一个漏洞!宣家的确给官府送钱,但宣家自己利用并营分治的制度,私底下吞了多少,官府自己也就无从得知了,宣家交上来的账本,仅仅是宣家想让官府看见的。
宣家赚了这么多,临川都快要不姓“墨”改姓“宣”了!却也没见其他商贾眼红的,怕是有这向朝廷检举的功夫,还不如去抢宣家手指头里漏下来的。
再说,前几年朱家不是与宣家在商路上有了些摩擦,这不没多久,朱家的一个副家主就命丧京城,朱家眼看都要闹到京城去了,最后还不是熄了火。你说,这宣家的手,还真就通了天了!
所以就这商税赤历,冯博义敢笃定,宣家交上来的,不过是一本完美无缺的明账,真正要紧的那本暗账,定然还在宣家自己手里!
......
“难道这本就是宣家的暗账?”
沈奚渊确认了房里没人,怏怏不乐的庄秉锐也出去喝茶闲逛了,才掏出这几日被他藏得紧的账本,正是金老大冒死送来的。
沈奚渊曾经是宣耽的师弟不错,但不意味着他就能掌握宣家的诸多核心机密,顶多与众商都知道宣家作为茶绸酒并营的商首,年底做账缴税会造两本册子,一本递交天听,入库留待长官勾检勘会,此账通常称为明账,当然,也是一本假账。另一本会详实记录众商之间放贷交易与较为准确的盈亏,称为暗账,也就是真账。
沈奚渊翻开手上这本,一目十行下来,凭借他对青年时临川商事尚存的印象与在宣家读书时受的耳濡目染,基本可以确定此账记录收支盈亏大多为真。
越翻......沈奚渊越惊愕失色。
宣家究竟每年能赚到多少银子?
沈奚渊不敢想,若是这账本落在别的御史,不,不用御史,就是随便一个入仕为官的人手里,都够诛灭宣家一个来回,换一条青云直上的官途。
这是绝对不能让皇帝见到的东西。
沈奚渊紫袍玉革下的贴身薄衫已经汗湿。就算披着一张蒙圣宠受重用的御史重臣官服皮,沈奚渊内里还是一个怕掉脑袋的普通人。
但是个姓“宣”的普通人,或者说,姓“宣”就不普通了。
沈奚渊紧张了一瞬,抛去脑中可笑的想法,仔细研读起这本账本起来,企图琢磨出宣家的用意。
头一桩疑问是,为何要找山匪送?
......
庄秉锐随队伍到了潭州路行馆后,趁着沈奚渊与那新上任的提举常平司冯博义寒暄时就脱了官服溜走了。
他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逛着,潭州路的路比起江陵要宽敞一些,但厢房排列却要更严厉一些,瓦舍勾栏与住所隔得那叫一个远,庄秉锐走一半都想回去睡觉了,好在庄少卿回头一看发现住所也遥遥不及,咬牙继续往前走。
一簇火光骤显,庄秉锐侧头一望,见到一群人热热闹闹,时不时传来欢呼叫好。
庄秉锐大步流星走过去,快到时,见到路边叫卖的热馄饨,也顺手端了一碗,捧着继续走。
“再来!再来!”
是吞铁剑。
庄秉锐兴致盎然看了一会,又见一个汉子走上去,端了一个海碗,朝众人展示一圈,碗里乘着白嫩嫩的凉粉。
“好!来!”“我爱看这个!”
“上次那个技艺不精的,最后凉粉从嘴巴上面两个洞窜出来了,我还以为他生了白色的鼻毛呢!”
庄秉锐:?
那汉子见众人嚷嚷叫好,也不拖延,两条粗腿岔开,举起双手,往后一倒,一颗头直接翻到腰背下面,竟然对准了地上了海碗开始吃凉粉!
“好!”
众人都鼓掌喝彩,庄秉锐没见过这招“倒吃冷淘”,也瞪圆眼睛啧啧称奇。
等到海碗见底,那汉子也是涨红了粗脸,用力一翻,直立起来,朝众人作揖。
“献丑!”
那汉子表演得利落,海碗也吃得比较干净,众人不吝啬地夸赞起来。
唯有庄秉锐见到那汉子站起来时不小心碰倒海碗,里头剩的一口凉粉也落在大汉一双**的脚上,这大汉没注意,走了几步,凉粉被踩得稀巴烂,与地上的泥混在一起。
庄秉锐看得直犯恶心,嘴里的热馄饨吞也吞不下去,吐也不好吐出来,一时叫苦不迭,好在这处表演暂时告歇,庄秉锐几口收拾完,要吐的吐,要扔的扔,很快注意力又被另一处杂耍吸引了过去。
是相扑。
庄秉锐定睛瞧了瞧,哟,还是女相扑。
两个女飐用力绞着对方的手臂,扎起马步,脸上因使力而狰狞起来。
正值冬月,临川的冷当然比不过京城,但相扑手们也不可能再像九月十月一般穿着清凉。两位女飐皆身着劲装,膂力无穷,比一般男子还高大。
终于,分出了胜负,一个带着红色头巾的女飐压住了另一个,举起手,笑容洋溢。
铜钱似雨一般撒下。
“窜三娘!今天战况如何?”
“不赖!已经是第三个了。”窜三娘爽朗大笑,眼珠转向观众。
庄秉锐死死盯着这个窜三娘,这个身形,这个声音......胸口的疼如蛇一般钻进钻出。
是她!是那个山匪!她为什么会在这?
窜三娘目光一扫,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俊俏玉面闯入眼帘,她一愣,心里顿时一紧!
慌乱之下,窜三娘连地上铜钱也不顾,拿起包袱就往外走,甩开一阵叽叽哇哇的捧场声。
庄秉锐眼里淬冷,紧跟上去。
那窜三娘显然比庄秉锐更熟悉这块街巷有几条弯弯绕绕,只消几个拐角就把庄秉锐绕得晕头转向。
庄秉锐看着面前一堵墙,心里直叹气,只好又走回去,他其实也有些飞檐走壁的功夫,但主要是他胸口伤还没好,这飞着走着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岂不是更是雪上加霜?
庄秉锐默默给自己找补,一边祈祷没人看见他庄少卿跟人也跟丢,一边往回走,听刚刚有人喊那女人“窜三娘”,看来她有些名气,估计也能问出一些线索。
比如,一个女飐,为何成了山匪?
(色)长媚:说到我的原生家庭......
(气)墨俨:说到我的原生家庭......
(酒)XX(未出场):说到我的原生家庭......
(财)宣子离:嗯?你们爹娘不跟你们畅聊世俗民情吗?不给你们添置奇巧供赏乐吗?不跟你们......
酒色气三人:......
这件事告诉我们,有钱是养孩子最好的底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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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酒阁数尽千帆利,市井惊逢旧日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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