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父母面面相觑，不懂发生了什么。阮月虽然性格强势，但一直都是沉稳持重的好医生，遇上天塌的事也总不慌不忙的，从没有今天这样失态的情况。
知道隐情的陈风发现事情已经朝着从未有过的恶化方向走去，也站了起来，习惯性地调和矛盾。
他轻皱着眉，温和地用双手按了按两人的肩旁，然后看着女儿，眼神平静又不容置疑地说：“音音，你不能那么伤害你母亲，快跟她道歉！”
她父亲就像母亲忠诚的守卫，无论何时，无论谁对谁错，他永远都坚定站在她母亲那一边，将长剑对准自己。
母亲可以骂她很多句，贬低她无数次，可她永远都不被允许情绪激动地还口一个字，哪怕她真的很难受。
她永远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阮希音眸光一暗，第一次没有接受父亲的劝解，把他的手拉了下去。
她依旧看着母亲，平淡地说：“妈，每次我道歉，并不是因为我觉得是我错了，只是不想让你们伤心，每次我接受你们的安排，也并不是因为我认同了你们的做法，只是不想让你们失望。但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你能抛开母亲的身份客观地审视一下你的想法是不是过于偏激，你的做法是不是过于极端了呢？你一直抱怨我为什么不像小时候那样听你话了，猜想是不是我翅膀硬了，觉得自己有点能耐就把你们当空气了。我可以明确地跟你们说不是，我不是不听话了，只是意识到我除了是你们的女儿外我还是我自己，在满足你们期望的同时我更要遵从我自己内心的诉求。我从前那样乖巧听话不过是因为我爱你们，我如今这样叛逆无理也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们了，而是我发现爱是有限度的，总是被磋磨，再美的花朵也会褪去颜色。爱也一样，要讲究方式方法，要讲究质量边界。你们不想向我妥协，可我也不想永远迁就你们了！”
阮希音提起包，最后说：“我现在跟你们保持一定距离，跟你们的意见保持一定距离，也是我爱你们的方式。”
阮希音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阮月也没有去挽留她，只是和陈风一起坐了下来，形容枯槁。
空气里的气氛变得沉重无比，仿佛有一团乌云正在室内凝聚着，已经酝酿了沉甸甸的重量。
四个大人都沉默着，张晨曦不合时宜地清清嗓子。
“咳咳咳，那啥，你们慢慢吃慢慢聊，我出去看看。”
秦爱兰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神情微妙。
张晨曦随即给了个OK的手势，“妈你放心，你儿子我最会哄人了，尽得我爸真传。”
说完一溜烟的人就不见了，秦爱兰想招手把人招回来都做不到，无奈地皱起眉头。
她根本不是在担心那个，只是想示意儿子要注意边界和自己的身份，他现在是有确定的女朋友的人了，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跟其他人的女儿拉拉扯扯举止亲密，可他那个榆木脑袋的儿子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脑回路，真不晓得儿媳妇会不会介意这事。
这孩子啊，真是不省心！
她叹了一口气，又看向阮月，发现对方现在双目无神，似乎在思索什么，无力回她的视线。她收回目光，又叹了一口气。
好好一顿饭，竟然吃成这样，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张晨曦急冲冲跑出餐厅，外面大雨如瀑，他几下张望，就在檐下看到了阮希音的身影。
阮希音正靠在一根石柱子旁，抬头望天，眸色和夜间的雨色浑然一体，静默湿润，雨下得很大，在路边噼啪作响，她身旁却沉静的像画一样。
张晨曦走了过去，开始思索安慰的语句，阮希音知道他来了，也没看他，依旧抬着头，两人像雕塑一般在雨中沉默。
最终，张晨曦说：“那什么……额……你别在这里COS思考者了，不太像你的风格。”
阮希音听到他话，依旧没动，淡淡地说：“思考者确实不是我的风格，思考者低头，我喜欢抬头，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风格。”
张晨曦开始想象思考者的模样，想象不出来，只记得是青色的了，他停止了想象。
“我只是想说，你别伤心了。”
“如果我能控制自己伤不伤心，我会伤心吗？”阮希音静静说着，语气依旧很淡。
张晨曦感觉自己要裂开了，对方太有忧郁的天赋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天气如此的湿润，他在原地转了个圈，感觉脚底下像踩着岩浆一般。
阮希音终于有变化了，看向张晨曦，困惑地问：“我伤心，你在那转圈干什么，开心啊？”
张晨曦停下来，“我是那样幸灾乐祸的人吗？我是焦虑，你懂吗？”
“你和你妈刚才还在那母慈子孝的，你焦虑什么？”
“我……”张晨曦撇撇嘴，“我见不得你伤心啊！”
阮希音愣了一瞬，举起双手做出了一个退退退的姿势。
这话她听着挺感动的，但说话的人不能是张晨曦，对方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形象在她心里实在是过于刻骨铭心，这样的人说些肉麻的话她总觉得的有些怪怪的。
张晨曦见她这副抗拒的模样，挑起眉问：“干嘛这副模样？我咋了。”
“没什么。”阮希音放下手说：“就是不太习惯。还有，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我们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吧，你一定要好好守护你各方面各层次的贞洁啊！”
张晨曦翻了个白眼。“我媳妇善解人意又通情达理，她才不是什么小肚鸡肠无理取闹的人呢！我安慰一下朋友她才不会介意，还会摸摸我的头夸我做得好呢！”
阮希音比出暂停的手势。“停停停，不用分享你们甜蜜的细节，我不care！而且你的开心会和我现在的心情形成剧烈的对比，从而对我造成双倍伤害，你要真关心我，可以暂时沉默。”
张晨曦又白了她一眼：“我还舍不得分享呢。”
阮希音无奈笑笑。
张晨曦看她情绪好了点，又问：“你妈……额……阮前辈刚才情绪为什么那么激动啊！就算你不听她的话，她也不用那样生气吧！”
闻言，阮希音又郁闷地垂下头。
她心里确实是愧疚的。刚才，她戳开了母亲最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阮月曾经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她不愿回想，却耿耿于怀，常常在阮希音面前耳提面命，警示她要离不怀好意的男人远一点。
那段青葱爱情发生在阮月大学的时候。那时候的阮月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丫头，终于脱离古板父亲的桎梏面向了更广阔的天地，被社会上的五彩和肆意迸发的感情热浪冲得头晕脑胀，又兴奋不已。
那个年代大多数人的感情都是特别纯粹的，一个眼神，一次擦肩，一首情歌都能引发男女间最原始的激情，把人拉进炙热的爱河。阮月被他父亲保护得特别好，心思纯净，敢想敢做，直率天真，一次音乐节上，她不可救药地爱上台上一个穿着朴素简单，抱着吉他痞痞地笑着跟她表白的男生刘辉，腼腆羞涩地接受了他的告白，以为这样就能长长久久。
刘辉对她并不算很好，用现在的标准看简直是离谱至极，可当时沉溺爱情中，觉得只要跟爱人呆在一起说说话就能感到无比幸福的阮月却甘之如饴。
刘辉是学金融的，整日周旋于各种课业和实习之间，经常回不了阮月的信息，也无法陪伴她，即使有了矛盾，冷处理永远是那个男生的第一反应，在事业和爱情之间，事业永远是那个男生的第一选择。阮月起初很反感他这样的行为，在刘辉几次软磨硬泡，甜言蜜语，天马行空的“这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的美好畅想下，阮月理解了他，时间长了以后，又习惯了这种行为，还误以为这就是被爱的方式之一。
阮月一次又一次调低预期，不但渐渐接受了以上种种看似合理其实不走心的行为，甚至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态度也从原先的埋怨男友变成责怪自己。恋爱脑的她理解了刘辉的一切决定，给予他一切支持，却忽视了占据她的世界如此多的他也该在他的世界里给她留下一席之地，不然这种“一个一味付出，一个一味接受”的相处模式会留下特别大的隐患。
刘辉家境普通，但志比青云，当刘辉跟她诉苦兼职占用了自己太多的时间，可若不兼职就没有生活来源后，阮月当机立断要承揽下男友全部的学费和生活开支，助力他实现自己的理想。阮月一直供给到刘辉读完研究生，刘辉也如愿以偿找到了光鲜亮丽的工作，就当阮月以为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刘辉却突如其来地把她甩了。
什么解释也没有，刘辉换了个电话号码，切断了所有的联系。两人一个在A市，一个在S市，相隔甚远，当时的交通和通信也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两人间的联系如脆弱的蛛网丝线一般轻轻一拉就断了，当阮月无数次打电话只收到是空号的机械提醒声时，她就明白一起都结束了。
后来阮月才知道自己刘辉在研究生期间就搭上了另一个高门贵女，一边接受她的学费资助，一边买精致的礼物讨另一个女朋友开心，借用女朋友家里的关系打造了精美的简历并获得了一份无比体面、前景大好的一级投资方面的工作。
阮月起初很是气愤，痴心错付，感情荒芜，五年的青春年华、时间金钱就这样打了水漂。
时别多年，她终于又碰上了之前刘辉，依然不死心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刘辉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总是垂着头的小男生，成长成了一个仰着头意气风发的男人，可看到她的那一刻，眼神又变成了畏畏缩缩的模样，仿佛阮月身上不止承载了他的愧疚，还承载了他的窘迫和难堪。
刘辉很抱歉地说，他并非有意为之，他也不想做那样低劣的人，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没有选择。他说他一开始想的很少，只是想委曲求全一会，得到一个好工作，他只想暂时放下一点道德，等目标达成后，有实力有条件了再捡回来。可人的**是不断膨胀的，他每站上一个新的台阶，就会又一个更高的目标，那些他曾以为了不起的成就，得到后却觉得还是不太够。他永远觉得不够，有了好工作之后想要有好项目，有了好项目后又想找大佬牵线搭桥得到更多的财富和社会地位，这些阮月没有办法帮他，但另一个女朋友可以，于是，他又放弃了一点良心和道德。一次次，一步步，他得到的越来越多，放弃的也越来越多，心逐渐变成荒漠，早就回不了头了。
刘辉最后给阮月提了一个补偿方案，他愿意偿还阮月当年为他提供的所有的资金支持，并将赔偿金按银行利率的两倍、以复利的方式计算后折现付给她，只求她不要再计较之前的事。这时阮月才知道刘辉有个专门记账的本子，把她给他转的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也包括他在她身上的消费，详细到连他给阮月在路边买了一根几块钱的冰淇淋都记录在册。
阮月顿觉荒谬地摇摇头，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不值得，再探究下去，更不值得，不过是浪费更多的年华，消耗更多的激情和期许，把过去的一切砸得更加面目全非。
这份过往，她放下了，又没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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