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临城,暑热如同粘稠的糖浆,尚未被秋风完全稀释。临初这座声名赫赫的学府,此刻正被开学日的喧嚣所淹没。校门口车水马龙,崭新的蓝白校服汇成涌动的潮水,家长们殷切的叮咛、学生们重逢的雀跃嬉笑、自行车清脆的铃音,还有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辘辘声,交织成一首充满活力却也震耳欲聋的进行曲。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塑胶操场的微腥,以及青春特有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初一(2)班的教室门口,林池余像一块被错误放置在热带雨林中的寒带岩石。他背着那个洗得泛白、边角有些磨损的旧书包,校服穿得一丝不苟,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仿佛要隔绝一切外界的侵扰。教室里早已人声鼎沸,桌椅挪动碰撞的声音、兴奋的议论声、追逐打闹的笑骂声,像无形的声浪一**冲击着门口。他微不可查地向后退了半步,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那双总是低垂、仿佛覆盖着终年不化冰层的眼睛,此刻更是沉静得如同古井,将所有试图投来的好奇或友善的目光都无声地冻结、推开。他并非刻意为之,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防御姿态。
“快看!是林池余!暑假奥数一等奖那个!”
“哇,就是他啊?真人看着好……冷。”
“听说他解题思路特别清奇,就是不爱说话,跟个移动冰山似的。”
“哎,小声点,他好像听见了……啧,眼神都没动一下,真够酷的。”
“酷?我看是孤僻吧……家里好像也……”
细碎的议论如同纷飞的尘埃,试图附着在林池余身上,却被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冷气”屏障弹开。奥数奖?那不过是他在充斥着冰冷逻辑和确定答案的数字迷宫中,为自己找到的一个可以暂时忘却一切的角落所衍生的副产品。荣誉的光环对他而言,远不及眼前这扇敞开的、通往喧闹蜂巢的教室门带来的压力。他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那股熟悉的、因人群聚集而产生的窒息感在蔓延,更深层的是对“门”后封闭空间的隐晦警惕——那源于记忆深处被锁住的无助。他强迫自己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几乎是贴着冰凉的门框,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迅速滑入教室。目光精准地锁定在靠窗最后一排那个孤岛般的空位,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寻求庇护的急切,将自己安置在那里,迅速将书包塞进桌肚深处,然后立刻将视线牢牢锚定在窗外那棵老槐树摇曳的枝叶上,仿佛那是喧嚣世界中唯一的净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具辨识度和破坏力的声浪由远及近,瞬间盖过了教室里的所有分贝。
“借过借过!各位兄弟姐妹让条道儿!方少爷驾到——” 伴随着这声洪亮到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宣告,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撞”开了虚掩的教室门,像一颗活力四射的炮弹射了进来。
方程!他顶着一头似乎永远也驯服不了、根根精神抖擞的短发,脸上是那种被阳光亲吻过无数次才养成的、毫无阴霾的健康麦色和灿烂笑容,仿佛天生自带聚光灯。他身上崭新的名牌运动鞋踩在地板上嗒嗒作响,限量版的潮牌书包被他随意地、甚至有点粗暴地甩在宽肩上。他一出现,就像在平静(实则喧闹)的水面投下巨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嘿!老张!一个暑假不见,你这吨位见涨啊!” 方程熟稔地朝前排一个微胖的男生胸口擂了一拳,笑得见牙不见眼。
“靠!方程!你小子嘴还是这么欠!” 被叫老张的男生笑着回怼,显然关系不错。
“那必须的!” 方程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全场,寻找着目标。他脸上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对一切新环境都充满好奇和掌控欲的神情。
当他的视线扫过窗边那个几乎要与墙壁融为一体的身影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
“嘿!林池余!!” 方程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度,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熟稔和热情,瞬间将全班的注意力再次聚焦到那个角落。他完全无视了林池余周身那肉眼可见的低气压和“生人勿近”的警告牌,三步并作两步就蹿到了林池余的桌旁,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
“我就知道肯定跟你一个班!缘分啊兄弟!” 方程兴奋地一巴掌拍在林池余单薄的肩头,那力道对于林池余来说,不啻于挨了一记闷棍。
林池余的身体在方程手掌落下的瞬间,猛地一僵!像被高压电流击中,脊椎瞬间挺直,肩膀不自然地耸起,仿佛要卸掉那过于沉重的“友好”。他被迫从老槐树的“安全区”收回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滞涩感,抬起了头。那双冰封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惊喜,只有被打扰的极度不适、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被强行从壳里拖出来的茫然。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眉头微蹙,却没有开口斥责,也没有甩开方程的手,只是用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无声地、冷冷地注视着方程,仿佛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外星生物。
这冰冷的、带着无声质问的注视,终于让方程过于高涨的热情稍微冷却了一丁点。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拍在林池余肩上的手也讪讪地收了回来,在裤缝上蹭了蹭,好像沾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冰渣。
“呃……那个……” 方程难得地卡了下壳,挠了挠他那头乱发,声音稍微降低了一点点,但依旧充满了活力,“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啊?行吧行吧,知道你是‘小哑巴’。” 他显然习惯了林池余的这种反应,虽然每次被冻到还是会有点小尴尬,但强大的神经让他迅速自我修复。
他的目光立刻被林池余旁边那个唯一的空位吸引了。“哈哈!天助我也!这宝座归我了!”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完全没注意到林池余因为他那句“小哑巴”而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下颌线。方程毫不客气地把肩上那个昂贵的书包像丢沙包一样,“砰”地一声重重掼在空桌面上,震得两张桌子都晃了晃。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让林池余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刺目的青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他极其细微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烦躁和因噪音刺激而骤然加速的心跳。他没有发作,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只是那目光比之前更加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备受侵扰的躯壳。
方程对此浑然不觉。他已经大喇喇地拉开椅子,刺耳的“吱嘎——”声再次挑战着林池余紧绷的神经。他舒舒服服地坐下,长腿一伸,几乎要碰到林池余的桌子腿。
“呼——总算安顿下来了!这开学第一天,跟打仗似的!” 方程一边感叹,一边开始从他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里往外掏东西——崭新的文具盒、包装精美的笔记本、甚至还掏出了一包进口零食。他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喧嚣。
“喂,林池余,” 方程撕开零食包装,自己先塞了一大口,然后很自然地把袋子往林池余那边推了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尝尝?新口味,贼好吃!” 他的语气熟稔得仿佛两人是天天分享零食的铁哥们。
林池余的视线没有离开窗外,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他仿佛一尊凝固的冰雕,对近在咫尺的零食袋和方程热情的分享视若无睹。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只有方程咀嚼零食的“咔嚓”声和林池余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方程等了几秒,看着林池余毫无反应的侧脸,撇了撇嘴,倒也不觉得多意外。“得,就知道你不吃。行,那我独享了。” 他收回零食袋,继续咔嚓咔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开始用脚轻轻打着节拍,哼起了跑调的歌。
林池余依旧沉默。窗外的老槐树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拳头,指关节的苍白缓缓褪去,但手指依旧保持着僵硬的蜷曲姿态。方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蓬勃的、滚烫的、毫不设防的生命力,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不断烘烤着他这座万年冰封的孤岛。那噪音、那过于靠近的体温、那随意侵占的空间、那不合时宜的熟稔……所有这一切,都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刺探、侵蚀着他用沉默和疏离精心构筑的、脆弱的安全边界。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处遁形的不适。他不是易怒,他是不懂如何应对,也无力去改变。他像一只习惯了极夜和寂静的深海生物,被突然打捞上来,暴露在方程这个灼热、喧嚣、光芒万丈的太阳下。他无法逃离,只能被动地、沉默地忍受着这份格格不入的煎熬,将所有的躁动和不适都死死地压在那副冰冷、看似无动于衷的外壳之下。他知道方程没有恶意,甚至带着一种粗线条的“友情”,但这恰恰让他更感无力——他无法拒绝,也无法融入,只能在这片由方程制造的、热情洋溢的噪音海洋中,独自沉没在自己的冰冷孤岛里。
教室里依旧喧嚣沸腾,但对于林池余而言,世界只剩下身边这个名为方程的、巨大的、持续散发热量和噪音的“麻烦源”。开学第一天,他的“朋友”方程,成功地让他本就逼仄的世界,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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