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林池余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塞满了试卷和习题,独自一人走在回那个并不能称之为“家”的住所的路上。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穿透他单薄的校服,街道两旁路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更添几分萧索。周遭的喧嚣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膜,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无表情,只有微蹙的眉头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钥匙插入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习惯性地轻轻转动,以为迎接他的又是一室令人窒息的沉默,或是母亲周琰小心翼翼的打量,以及继父吴言那双冷漠扫过的眼睛。
然而,门开的瞬间,一股极其不祥的、尖锐的声浪猛地撞入他的耳膜,彻底击碎了他的预想。
女人的哭嚎声嘶力竭,充满了崩溃和绝望;男人粗暴的怒吼像野兽的咆哮,蕴含着暴戾的怒气;而其中最刺心、最让他血液瞬间冰凉的,是一个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几乎喘不上气的恐惧哭声,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恐而变调,破碎不堪——
是年年!是吴望舒!
林池余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他甚至来不及换鞋,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去,书包从肩上滑落,“咚”地一声砸在地板上也浑然不觉。
客厅里如同被台风席卷过。椅子翻倒,玻璃水杯碎在地上,水渍蜿蜒。周琰,他的母亲,头发散乱得像一堆枯草,眼睛红肿得骇人,脸上涕泪交错,正歇斯底里地死死抓着吴言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破碎得不成句子:“你怎么能……你怎么下得去手?!她是你的女儿啊!亲生女儿!吴言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鬼!她才五岁!五岁啊!!”
吴言则是一脸暴戾的冷漠,额上青筋暴起,用力想要甩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凶狠:“滚开!疯婆子!神经病!胡说八道什么!再发疯我对你不客气!”
而小小的吴望舒,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哭得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小脸惨白如纸,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创伤,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地呜咽着:“妈妈……爸爸……痛……年年怕……呜呜……怕……”
林池余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炸弹在里面爆开!那些破碎的、却清晰无比的词语——‘女儿’、‘五岁’、‘痛’——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恶意,狠狠地烫在他的耳膜上,瞬间在他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恐怖的、让他血液都要彻底冻结的真相。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他的喉咙,他几乎要干呕出来。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在角落瑟瑟发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小小身影,巨大的心痛和愤怒席卷了他,下意识地就想要冲过去,把她紧紧抱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世间所有的肮脏和伤害。
“年年……”他刚艰难地迈出一步,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就在这时,被周琰纠缠不休、言语刺激得彻底失去最后一丝理智的吴言,脸上闪过极度狰狞的暴怒,猛地抬手——
“啪!!!”
一记极其响亮、用尽全力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周琰的脸上,那声音清脆又残忍,在混乱的哭喊声中格外刺耳。
周琰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下此重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痛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道打得踉跄着向后猛退,脚步虚浮,完全失去了平衡。
她的后脑勺,毫无缓冲地、重重地撞向了身后那坚硬锐利的木质茶几角!
“咚!”
一声沉闷又令人牙酸的撞击声,清晰地传入林池余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琰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无物,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无声地沿着茶几滑倒在地。额角太阳穴附近,一个可怕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暗红色的鲜血,那血液流速极快,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形成一摊不断扩大、刺目惊心的血泊。她甚至没来得及再发出一丝呻吟或留下只言片语。
一切发生得电光石火,快得像一场最黑暗、最荒诞的噩梦。
吴言也愣住了,看着地上瞬间没了声息、鲜血横流的妻子,脸上闪过一丝本能的慌乱和惊惧,但随即被更深的凶狠和想要掩盖一切的疯狂所取代。他猛地抬起头,阴鸷可怕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射向僵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的林池余,又极度厌恶地扫了一眼还在止不住哭泣、似乎被眼前景象吓呆了的吴望舒。
下一秒,求生和脱罪的本能让他做出了决定。他猛地扑过去,动作粗鲁无比,一把将吓傻了的、哭得抽搐的吴望舒像夹包裹一样夹在胳膊下,转身就疯狂地朝大门外冲去!他要把现场弄成意外,或者……把这一切栽赃给这个一直和他不对付、性格孤僻的继子!只要离开这里!
“站住!把她放下!”林池余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愤怒和恐惧而彻底撕裂,嘶哑得几乎破音。他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冷得如同坠入冰窟,但一股强大的、保护妹妹的意念支撑着他。他几乎是凭借本能,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冰冷而不听使唤,却异常坚决地、用力地按下了那个三位数的报警电话。
吴言见状,眼神一狠,里面迸射出狗急跳墙的凶光,但他不敢再浪费时间耽搁,死死夹着哭喊挣扎、声音已经嘶哑的年年,猛地冲出门外。楼下很快传来引擎发动的咆哮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迅速远去。
电话接通了,林池余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报出地址,声音抖得语无伦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杀人……跑了……”这几个字。挂了电话,他无力地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坐下去。他看着地上已然无声无息、鲜血淋漓的母亲,又看向洞开的、吞噬了妹妹的房门,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汹涌地将他彻底淹没。世界在他耳边只剩下一片嗡嗡的鸣响,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不知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远处,隐约传来了清晰而尖锐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一声声,敲打着死寂的夜。
而就在这令人心慌的警笛声中,突然,从街道更远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剧烈、震耳欲聋、如同金属被瞬间撕裂揉碎的恐怖撞击声——“轰!!!”
那声音如此巨大,甚至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微微颤动。
林池余的心脏在那一声巨响中骤然停跳了一拍,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恐慌攫住了他。
……
医院抢救室外的走廊,灯光白得刺眼,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绝望。
林池余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塑料长椅上。他身上那件蓝色的校服外套,胸前和袖口还沾染着点点来自母亲的、早已干涸发暗变成褐色的血迹,像某种无法磨灭的恐怖印记。两名警察站在他身边,脸色凝重,声音低沉地向他叙述着初步调查结果:吴言驾车疯狂逃窜,听到警笛声后心慌意乱,操作失控,以极高速度迎面撞上了一辆正常行驶的重型卡车,当场死亡。小女孩被从变形的后座救出,紧急送来抢救,但是……
抢救室上方那盏刺目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门被推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耷拉在下巴上,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沉重,他对着守在外面的警察和护士,极其缓慢而无力地摇了摇头。
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一个小小的、盖着白色床单的推床被缓缓推了出来。白色的布单下,那个轮廓是如此的娇小,令人心碎。只有一头微卷的、略显凌乱的黑发和小半张苍白得几乎透明、却异常安静的小脸露在外面,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仿佛只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再也不会被任何噩梦惊扰。
林池余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一步步地、极其艰难地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最终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妹妹那冰冷彻骨、再无一丝生气的脸颊上。指尖传来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巨大的、迟来的悲痛如同终于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和强装的镇定。眼泪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落在医院冰冷的光洁地板上,也砸落在那张白色的床单上。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如此痛恨自己的冷漠和迟钝,痛恨自己没能更早发现异常,没能更好地保护她。如果他能早点回家,如果他能多关心一下这个总是对他露出笑脸的妹妹,如果……
就在这时,奇迹般地,或者说,是回光返照般,那张白色床单下,那双紧闭的眼睛,睫毛忽然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竟然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她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失去了焦距,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努力地想要凝聚起来,模糊地映出了眼前哭得浑身颤抖、面目全非的少年。
她用尽残存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力,极小极小声地,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小池哥哥……不要哭……”她的小手在被单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努力抬起来,像以前那样笨拙地替他擦掉眼泪,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年年……给你吃糖……甜甜的……就不苦了……”
她微弱地喘了一口气,几乎听不见声音,继续用那细若游丝的气息说:“以后……要开心啊……”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悄然落地,微弱的光亮从她眼中彻底流逝,最后一丝生气如同细沙般从指缝流走。那微微抬起意图安慰他的小手,最终无力地、彻底地垂落下去,陷入了永恒的沉寂。她再也没有了声息。
林池余猛地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世界在他耳边轰然倒塌、碎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心脏被撕裂的剧痛。他猛地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那张冰冷得刺痛皮肤的小床,身体因为无法抑制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和绝望,语无伦次:
“不是……不是说好了……明年……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吗……”
“哥哥……哥哥可以教你的……我教你认字……教你算数……教你背诗……别人有的……哥哥都教你……”
“求你……年年……别睡……再看看哥哥……”
但他亲爱的年年,他冰冷世界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暖光,再也不会甜甜地喊他“小池哥哥”,再也不会用那双软软的小手笨拙地给他遮太阳,再也不会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吵着要去游乐园,再也不会在他回家时,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扑过来抱住他的腿了。
那个曾经偶尔还有一丝吵闹、一丝虚假温情的房子,彻底变成了一座冰冷、死寂、布满灰尘和血腥记忆的坟墓。
林池余的世界,在那一个血腥而绝望的夜晚,随着母亲和妹妹的骤然离去,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寒冷、孤寂和无法愈合的创伤,如同最深沉的永夜,将他彻底吞噬。
他自由了,实实在在的自由了,也实实在在的孤身一人活在了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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