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沈卿樾还在原地独自哀伤，被杨冽颜用一句话唤醒。
“莫寻渊也关在里面了。”她斜斜倚着墙，目光淡淡扫过他紧绷的侧脸。
沈卿樾猛然抬头，“什么？莫寻渊在这里？”
“嗯。”杨冽颜颔首，“我们在无回崖的地牢里发现了他，他被寒烬泄密，然后就被残云阁抓走了。”
沈卿樾眉头紧锁，慢半拍才消化完信息，末了憋出一句：“寒烬是谁？”
“我师兄。”
“师兄？”
沈卿樾顿时明白了，估计这个寒烬和那个徐政都一样性质，反正都是阿颜在残云阁的“老相好”。
他嘴皮动了动，没敢把话说透，只低低嘟囔：“又来一个男的……”
杨冽颜看他似语非语，于是问道：“你说什么？”
这一次，沈卿樾只慌忙摇头。
杨冽颜像是猜到他内心所想，盯着他道：“寒烬真的只是我师兄，没有别的。”
“我……”
心思被戳破，沈卿樾自觉窘迫，眼神慌乱地往旁侧瞟，连忙岔开话题：“那、那现在怎么办？能把莫寻渊救出来吗？”
“谢临八成会逼问黑卷的下落，后续如何，不好说。”
沈卿樾压根没把黑卷的事放心上，只默默瞥了她一眼，憋出几分傲娇：“你特地回来，就为说这些？没别的话了？”
“没了。”杨冽颜言简意赅，转身就要走。
沈卿樾见她要走，长腿一迈，慌慌张张地拦在她身前，“……等等！但是我、我有话想说！”
“说。”
“今晚戌时，西厢亭见。”
·
天枢卫议事堂。
烛火在青铜灯盏中跳动，勾勒出沙盘边缘粼粼的光纹。
江闻夜道：“如今无回崖陷落，残云阁设在那里的情报据点全被拔除，他们前线情报支援断绝，正是军心浮动之时。是否可即刻整兵，再次出兵攻打瘴母谷？”
主位上的谢临指尖夹着一枚白玉棋子，迟迟未落下。听到江闻夜的提议，他终于抬眸，棋子轻轻敲在案几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我不认为此时返回瘴母谷是上策。”谢临的声音平淡，抬手示意江闻夜近前，“你俯身看看这沙盘。”
江闻夜依言上前，目光顺着谢临的指尖扫过沙盘。
只见代表残云阁势力的红色标记，以瘴母谷为中心，向三方延伸出三条细线，连接着三个隐蔽的红点。
江闻夜问道：“此话怎讲？”
谢临站起身，缓步走到沙盘旁，白玉棋子点在那三个红点上，逐一划过：“你还记得残云阁的三大分坛？”
江闻夜顺着棋子的轨迹看去，“瘴母谷、无回崖，还有一个是……”
他顿住，一时想不起最后一处的名字。
谢临将棋子按在最西侧的红点上，那处被标注着细密的纹路，显然是易守难攻之地。
烛火的光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谢临重新拾起案上的军报，指尖在“炽铁山”三个字上轻轻一点，“炽铁山，那里是他们锻造兵器的工坊，若先拿下，定能‘断其一臂’。”
江闻夜终于明白谢临的用意，“若拿下炽铁山，残云阁便成了无刃之兵，届时再攻瘴母谷，便是手到擒来！”
谢临微微颔首，眼神藏着坚毅：“我们要的，便是逐个击破。”
半晌，他转而望向角落沉默的人儿，问道：“墨影，你认为如何？”
杨冽颜道：“且听大人吩咐。”
谢临又怎会看不出，自无回崖归来后，墨影便较往日沉默，往日在这种时候总积极建言献策的她，此刻竟一言不发。
他忽然对她道：“玄子萧的命可以留着，至于莫寻渊，你对他了解多少？”
杨冽颜语气淡然：“回大人，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罢了。”
“可瞧他见着你的模样，哪像是仅几面之缘？倒像是……”谢临特意放缓了语调，目光在她脸上轻轻扫过，带着几分试探道：“故友重逢。”
“大人多虑了。”杨冽颜抬眸，神色依旧平静无澜，“他不过是未曾料到，会在天枢卫撞见以墨影身份行事的我罢了。”
谢临并未再多追问，只淡淡吩咐：“你先下去歇息吧。”
待杨冽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转向身侧的江闻夜，沉声道：“查得如何了？那游知味与她，究竟是何关系？”
“还在查，他俩确实走得近，我看那游知味对墨影，倒很是上心。”江闻夜答道。
“查到了，即刻来报。”谢临语气斩钉截铁。
江闻夜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问道：“你依旧对她心存疑虑？”
谢临眸色深沉：“这墨影，最让人不安的便是她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喜怒不形于色，教人半点看不透。这般藏得深的人，尚不能让人全然放心啊……”
·
西厢亭隐于半坡桃林深处，粉白花瓣簌簌飘落，落在青瓦亭檐上，又顺着柱角滑入阶前的青苔缝里，添了几分清雅。
杨冽颜一袭长衫，如约踏亭而来。
亭内石桌上早已摆满了佳肴，青瓷盘盏错落有致，清蒸鲈鱼莹润鲜香，琥珀色的酒浆在白瓷杯里漾着微光，还有两碟精致的蜜饯与一盅炖得酥烂的银耳羹，皆是色泽诱人。
沈卿樾正俯身将最后一盘春笋腊肉摆上，见她来了，眼底瞬间明亮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阿颜，你来了！”
杨冽颜目光掠过满桌菜色，闻言颔首落座，沈卿樾在她对面坐定，语气带着几分忐忑的期待：“尝尝看？这鲈鱼是今早刚从溪里钓的。”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执筷夹了一小块鱼肉，入口鲜嫩无腥，汤汁的咸鲜恰到好处。
她慢慢咀嚼着，片刻后轻声应道：“还不错。”
沈卿樾脸上漾开笑意，语气也热络起来：“那就好！你若是喜欢，往后你想吃什么，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家常小菜，我全都能给你做，日日做给你吃也甘愿！”
他说着，眼神灼灼地望着她，满是藏不住的讨好与真诚，仿佛只要她点头，他便愿将世间所有好物都捧到她面前。
杨冽颜缓缓放下筷子，拿起白瓷汤匙舀了一勺银耳羹，入口清甜软糯。
她本该夸赞他的厨艺，话到嘴边却变了。
“不必麻烦了，我胃口不大，这般丰盛，倒是浪费了。”
杨冽颜的话轻轻淡淡的，却像一层薄霜，落在沈卿樾滚烫的心上。
他脸上的笑意先是淡了几分，随后深吸一口气，胸腔鼓起又缓缓平复，才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目光灼热而恳切，他避开她清冽的眼尾，语气认真道：“阿颜，和我在一起吧。”
亭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粉白的桃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像是想悄悄弥合那份看不见的距离。
“我上次说得很清楚。”杨冽颜道。
沈卿樾知道她说的是七夕佳节时的事，也知道她早已直言过，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他从未想过把她那些话当真。
他喉结用力滚了滚，眼底泛起一丝红，“我不要……”
沈卿樾往前倾了倾身，急切地追问道：“阿颜，你是否心有所属，心里还有牵挂之人？是徐政，是寒烬，还是……残云阁里某位与你并肩的人？”
“不是……”
杨冽颜说着摇了摇头，话音刚落，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像羽毛般拂过沈卿樾的心尖。
她本以为，上次那般决绝的拒绝，总能让他知难而退，往后各自安好，却根本没料到，沈卿樾对自己竟藏着这般深沉而执拗的感情，直让她有些无措。
“不是的话，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沈卿樾的胸膛起起伏伏，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盯着她，眼神里满是不甘和迫切，似是非要撬开她的心扉，听到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才肯罢休。
见她脸上罕见地露出了迟疑的神色，那双清冽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茫然，沈卿樾像是在黑暗中抓住了一缕光，瞬间看到了希望。他猛地站起身，往前迈了两步，走到她面前，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头。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扰了她。
杨冽颜竟下意识地服从了。
她任由他扶着自己起身，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香。她的视野里，沈卿樾的脸逐渐放大，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里满是紧张和期待，带着几分笨拙的真诚，轻声问道：“阿颜，你喜欢我吗？”
杨冽颜一听直摇头，下意识地想别过脸，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可刚偏过脑袋，紧接着沈卿樾微微用力，掰过她的肩膀，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
他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又像是在恳求一个遥不可及的答案：“阿颜，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杨冽颜没有看他。
“不喜欢，那这是什么？”
沈卿樾像是早有准备，猛地松开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件。
那是一枚半旧的银质发簪，簪头刻着一朵小小的寒梅，正是她上次不辞而别后，不小心遗落在他书房窗台上的。他把发簪递到她眼前，眼神里带着几分笃定，几分委屈。
杨冽颜的瞳孔微微一缩，“怎么在你那？”
“你以为我没发现吗？”
沈卿樾的声音沉了下来，却没有责备，只有浓浓的委屈和心疼，“你上次不辞而别，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半月前，我在我家院墙外捡到你落下的透骨钉。还有上个月我受风寒卧床，醒来时床头放着退热的汤药，被子也被叠得整整齐齐……”
“你弄错了，那些都不是我做的……” 杨冽颜的眼神闪烁起来，想拉开距离。
她没想到，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不想让他知道的关心，竟然全被他看在了眼里。
“我怎会弄错？”
沈卿樾却上前一步，牢牢锁住她的退路，语气激动起来，眼底的红愈发明显，“你惯用的哪把剑、剑上什么花纹；爱穿什么衣服、佩戴什么东西……那些，我都清清楚楚！”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逃不过我的眼睛！阿颜，你明明也关心我，为何就是不肯承认？为何要把我拒于千里之外？”
“你为何……要喜欢一个刺客！”
杨冽颜猛地抬起头，终于不再躲闪，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心口却像被烈火灼烧般炙热。
这是她内心深处的秘密，是她不敢靠近他的根源。
她的双手染过血，她的人生充满了刀光剑影，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安稳，更配不上他的纯粹。
“所以呢？”
沈卿樾几乎是立刻接话，他往前一步，伸手想去碰她的脸颊，却被她偏头躲开。
他没有气馁，眼神里满是真诚和疼惜，“我不介意！我看到的你，从来都不是什么残云阁的刺客，就只是阿颜——那个会悄悄为我送药，会因为拒绝我而露出无措神色的阿颜。”
杨冽颜心口的红痣忽然传来炙热的痛感，她下意识地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沈卿樾立刻紧张起来，伸手想去扶她的胳膊。
杨冽颜拨开他的手，沈卿樾很不争气地眼眶红了。
“我只是，想关心你而已……”
石桌上的桃花瓣又落了几片，落在他的肩头上，像是无声的安慰。
杨冽颜有些动容，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意味着什么，经过几番内心挣扎她还是说出来了。
她声音放得很轻：“我既不像李员外的千金那般精通琴棋书画，能吟诗作对；也不及王掌柜家的小姐心灵手巧，能缝衣织布；更不似张郎中家的姑娘知书达理，能治病。我除了舞刀弄剑，对医术、女红、诗书，可谓是一窍不通。”
换言之，她并不是他的最佳人选。
“你说李员外、王掌柜做什么？”
沈卿樾先是一怔，脸上的紧张慢慢褪去，随即恍然大悟，眼底掠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又哭笑不得，他望着杨冽颜略带局促的侧脸。
“你……竟然把那媒婆念叨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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