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句话,三宝胸中一沉。
他往后跌了数步,堪堪停下。两只手攥紧袖角,又无力松开,在眼皮子底下缓缓一摊,粗糙丑陋的掌纹映入眼帘。
的确不是一位县令该有的手。
三宝怔怔盯着自己的手,脑中一片空白。他只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像天中一声凄唳陡然炸开,又如一线流光倏然消散,最终仅剩一片死静。
“咱大人种地种得可好嘞!”
三宝想起二牛朝碧潭县大伙说的话,在一瞬的欣慰后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之中。会种田还不够嘞!三宝如是想到。他要面对的难题远比种田要多要难,仿佛他要跨过连绵山关,山的那边还是山,过了一关还有一关。
三宝几乎要掉眼泪。
他能当好一位县令吗?他能帮大家吗?三宝很是怀疑。
正当他兀自垂头丧气之时,一只断了根指头的手掌握紧他的手。三宝被这突来的暖意惊的肩膀猛然一抖,不禁抬头看向二牛。恰时,但听一声肃厉的呵斥,“放肆!”
打谷场上的几人惊得立时蹦起。
青萍仓惶看去,见二牛拉着三宝大步踏出,径直朝他们走来。二牛脚步一扎,目露寒光。他的眼神仅是轻轻一垂,便让几人背上登时浮了层冷汗。
二牛指着方才说三宝不中的那个汉子冷冷道:“放肆!堂堂县令也是你在背后可以乱嚼舌根的!”
那汉子越听越慌,只觉二牛周身冷冽,杀气腾腾,仿佛下一刻就会摸出把银亮的长刀,一刀砍掉他的脑袋。他扑通跪下,朝三宝连连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三宝于心不忍,软软道了句:“快起来。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他边拉着二牛的袖子边叹气道:“你说的也是实话,我的确是个地道的庄稼人。”三宝顿了顿,重新抬头,眨了眨黑溜溜的眼睛。此时,他的情绪已然稳定,双眼光亮有神。
他道:“我身后并没有什么达官显贵,因着到碧潭县来,乡中亲友想来将来也不甚亲近。我有的除了二牛就是各位乡亲父老。我虽没有什么能力,但能与大伙相识一场就是有缘。如今大伙有难,我沈三宝愿意倾力解决,两肋插刀。”
说着他两手往空中一抓,似抓住两柄短刀往腰身一插,动作笨拙可爱。
他道:“所以我希望你们能相信我,现在把税粮的事同我说个清楚,我们也好早日商议。”
对面几人听到这些话,心中十分感动。青萍揩去眼角的泪花,与几个汉子眼神交流一番,最后走上前。她对三宝和二牛道:“大人赏脸,听我细细道来。”
青萍道:“大人方才听见了,是那位水淹碧潭县导致碧潭县荒废的宗大人的侄儿要咱除了上交朝廷的粮之外,另外还要交粮给他。这位宗大人的侄儿是咱邻县的县令,而交两份税粮的事情发生很久了,说来就是咱前县令养好城西那块田开始的,这位宗县令的车驾就经常来咱县。”
她道:“起初大伙以为邻县要来帮扶咱碧潭县。但前县令却觉得那宗县令另有所图,所以叫我们先藏一百石粮食到后山去。后来果真如前县令所料,一夜里,这位宗县令率领百来号兵来咱这勒令要咱们交税粮。交完粮,他随意寻了个由头把前县令抓走了。等前县令被板车运回来,尸身都长虫子了。”
言罢,三宝和二牛皆是震惊。
三宝的直觉告诉他,那宗县令抓走前碧潭县县令,定是为了要从人家口中要到种田的秘方。而等要到秘方,前县令自然没了用处,最终落了个枉死的下场。
二牛则在一旁一言不发,眼神晦暗不明。
青萍继续道:“宗大人当年举族扎根豫州,虽说后来丢了官,但族人奇多,而且大多身居要职,真是家大业大,盘根错节,寻常士族谁敢招惹。就连前县令的死,咱们往外说都是说县令是病死的,就怕宗县令找来。可万万没想到,纵使是要到前县令的种田方子,宗县令也没放过咱们碧潭县。”
“交两份税粮起初大伙勒紧裤腰带,再凑凑钱买些粮好歹能补上。可后来雨水多了,收成不好,这大窟窿就彻底填不上了。大伙无论男女老少急得下跪磕头也没用,宗县令手指头动一动,底下的兵就拿着刀抓人,把人抓到宗县令的庄子去种田,且是再也没有回来。碧潭县本就只有百余口人,这样几次,人特别是汉子给硬生生抓完了。”
讲到此处,青萍啜泣不止。
她哭道:“四叔他们还是逃到其他地方,这几日偷偷回乡帮着大伙做农事。”
三宝呼吸一颤一颤,四肢冷麻,几无感觉。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不禁往二牛身上贴去。二牛及时稳住他,另一扇袖子用力一振,点出了现时的关键问题。他道:“青萍姑娘,那位宗县令....一般什么日子来收粮?”
青萍道:“交完朝廷税粮,往后数第七个日子。”
“就坐着马车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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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
室中沉静,几不能听见声音。忽而一道长长的叹息幽幽而转,如碎裂的月光时而挂在小窗,时而栖于案台,兀自乱飞,溯回及未,终是不能落定。
三宝独自坐在书案前发呆。
他想得很是投入,没有注意到二牛捧着热水盆推开门,走了进来。二牛把热水盆放好,拍了拍他的肩。三宝仍在发呆,只僵硬地转过身,任二牛给他洗脸擦手。当他的脚丫子沉入热水中,三宝才从纷乱的思绪中脱身,低头看二牛。
三宝道:“二牛我看税粮这事要解决,难。你看啊,一是宗家家大势大,又有兵马。二是咱不知道这位宗县令品性究竟有多坏。这样来看,咱不能硬碰硬,只能看看能不能有一点商量的机会。”
二牛听着三宝的话,低头沉思。他边想边用擦脚布搓干净三宝脚上的死皮。等他搓完,三宝见他起身坐在自己身边,顿了顿,开口道:“大人说的有道理。咱得先打探一下人家的底细。”
他道:“能商量最好。但商量得有个法子,不能让大人单枪匹马去跟那宗县令商量,得有些大人物陪着大人一起去。”
三宝听完一愣,“二牛的意思是找些达官显贵?”
二牛点头道:“本朝行事最推崇门楣。俗话说的好,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若是有两三个大官引荐,也不会让旁人小瞧了咱。况且经历当年水淹碧潭县的事,宗氏做事想必最怕的就是让上头晓得他们做的坏事。这样子,若是商量到最后,他们当着其他大官的面掀了桌子,驳了那些大人的面子,那些大人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听到此处,三宝可发了愁,“可我不认识什么大人呐。除了..吴令大人。”
又摇头道:“可我与吴令大人也只有一面之缘,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赏脸,帮我们一把。”
二牛轻轻揉了揉三宝细软的头发,“我从前在军中给一个将军卖命,和这个将军也算是有些交情。”
语气忽顿,眼神一冽,“只是这个将军性情古怪的很,没少折腾我。我这根指头断了,也是他故意戏弄我,给我错误情报要我去送死,后来看我活着回来了便应允我可以找他做三件事。我想,现在我可以去找他。”
三宝细眉蹙起,如雾哀愁。
他握紧二牛断了半截的手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都是我没用,啥都不能解决。那位将军会不会为难你啊!”
二牛扯出一个笑容,轻轻抱住三宝,“没事没事。”
三宝抽了抽鼻子,紧紧抱住二牛。
二牛叹道:“明儿我把那些物什算一算,看有哪些可以拉倒邻县卖,顺带打探这位宗县令是个怎样的人物,宗家还有哪些亲族在邻县。现在尚不知他们知不知道你的存在,三宝你就和青萍他们待在一起,哪都不要去。”
又道:“不要担心,我在呢。”
三宝抽噎道:“嗯。”
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不亮,二牛便起了床。他给三宝掖好被角,蹑着手脚悄悄出了门。天地灰蒙,秋风冷冽,冻得他一个哆嗦。
马车驾驾驾!
驶至城郊的那片田时,二牛眼神无意一飘,落在农田旁边的粪塘。他嘶了声,右手不禁拉绳让马车停下。直觉告诉他,他必须下去看一眼。
二牛下去了。
他大步走近,脑袋伸前,定睛一瞧。几个小屁孩正撅着白嫩嫩的屁股,脚丫子一岔,蹲在粪塘边上拉屎。
二牛:...
天不亮不在家睡觉,特意跑出来拉屎啊。
正想着,就见其中一个小不点直起了身,两手叉腰看着粪塘,露出十分的邪恶笑容。二牛不用看就知道这小不点是云吞。
云吞率领他的一众小弟,傲立于粪塘边,看着底下一片污褐,大有睥睨江山的姿态。一旁的小八惴惴不安,脑袋凑近了些,说道:“万一炸崩了咋办?”
云吞信誓旦旦地小手一挥,“相信我,绝对不会。”言罢,一枚尾线闪火的炮仗咻的一下从他手里飞出,却是没砸进粪塘,而是掉在塘边的地上。
二牛见到这场面吓得脸色一白。好死不死,三宝昨儿刚看过粪塘,说塘边的土软的很,一不小心就会踩塌。
果然,几个娃娃倒得四仰八叉,更是有四个脚一歪,将要一头砸进粪塘给屎淹死。
二牛飞步纵前,使出毕生武学招数,才刚好把这几个小屁孩抓上来。但饶是如此,几个裹粪娃娃还是逃不了匍地嗷嗷吐屎的命运。
“云吞!”
云吞如遭雷劈,想都不想撒丫子就是一个逃字。
“给我站住!”几个裹粪娃娃扑将上去,誓要将云吞同化。另一边二牛刚洗干净双手,抬头一瞧,竟见这些崽子往他的马车狂奔而去,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要是一车东西给他们污了,那还卖个屁啊!
于是瞬然跳起,撒丫子追去,“哎呦喂!臭崽子!”
“给老子站住!!”
本菜鸡的码字速度终于提高了那么一丢丢[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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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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