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月余的跋涉,带着固阳堡的血色记忆和尚未平息的复仇怒火,北国大军终于望见了天盛城巍峨的轮廓。城楼上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城门洞开,皇帝赫连泽的御辇在仪仗簇拥下缓缓驶出。
赫连泽身着玄黑绣金的龙袍,头戴冕旒,端坐于辇上,帝王威严尽显。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迎接的队伍时,那份威严似乎瞬间融化,如同寒冰遇见了炽热的阳光。他的视线,精准地、毫不掩饰地落在了御辇侧后方,一个由精锐侍卫护卫着的、单独的小型步辇上。
步辇轻纱垂落,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身影。那身影坐姿笔直,气质清冷孤绝,即使隔着纱幔,也能感受到一种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疏离。正是鲜卑王子,如今的帝王男宠——独孤逸少。
赫连泽威严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痴迷的宠溺。他甚至微微侧身,对着步辇方向低语了几句,那神情姿态,全然不像一个刚刚接受凯旋之师朝拜的帝王,倒像是一个急于向心上人献宝的少年郎。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所有迎接的朝臣、后宫妃嫔、以及凯旋将士的眼中。
“哼!”一声极轻却充满怨毒的冷哼,从祈安身后不远处传来。祈安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后宫位份颇高的妃子,拓跋贵妃。她今日盛装华服,珠翠环绕,美艳的脸上却覆盖着一层寒霜,精心描绘的丹凤眼死死盯着那顶月白步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更多不满的目光,如同芒刺般从氐族宗室和贵族官员群中射来。他们交换着眼神,嘴角下撇,脸上写满了“牝鸡司晨”、“祸国殃民”的鄙夷与愤怒。
一个战败被俘的异族王子,竟在如此庄严的凯旋仪式上,享受着超越所有功臣、甚至隐隐与帝王平起平坐的待遇!这简直是对他们这些世代追随赫连氏、浴血奋战勋贵的莫大羞辱!
石周看着赫连泽对独孤逸少的姿态,又看看身边沉默的千渝和远处百姓欢呼中的鲜卑俘虏,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奶奶的!陛下这是被那小白脸迷了心窍?俺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倒好……他粗人一个,只觉得这场景无比别扭,为死去的弟兄们不值。
今今看着那些鲜卑俘虏在人群中昂首挺胸,甚至有些得意洋洋的样子,眼中寒光一闪,呸!阶下囚也敢嚣张!狗仗人势的东西!
千渝对帝王的私情毫无兴趣,只觉这盛大仪式无比讽刺。
繁琐而盛大的献俘、犒军仪式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着。赫连泽对祈安、石周等人的功绩只是公式化地嘉勉了几句,眼神却频频飘向那顶月白步辇。
而当仪式进行到展示缴获的匈奴、羯族战利品和押解俘虏环节时,鲜卑俘虏的队伍竟被有意无意地安排在了靠前、相对体面的位置,与那些蓬头垢面、锁链加身的匈奴、羯族俘虏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些鲜卑俘虏甚至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与俘虏身份不符的矜持与傲慢。
“陛下隆恩!鲜卑部众感念天威,愿永世臣服!”鲜卑俘虏队伍中,一个看似头领的人物正是蔡琛突然越众而出,扑通跪倒,用流利的汉语高声颂扬,声音洪亮,充满了谄媚。
赫连泽闻言,龙颜大悦,捋须笑道:“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尔等既已归顺,便是我北国子民!传旨,赐酒肉与鲜卑归顺者,以示恩典!”
“谢陛下隆恩!”蔡琛及身后的鲜卑俘虏齐声叩谢,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得意。而站在他们旁边的匈奴、羯族俘虏,则投来或愤怒或麻木的目光。
这一举动,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勋贵席位上,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拓跋宏猛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顿在案几上,酒液四溅!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周围几位氐族重臣也纷纷面露愠色,交头接耳,议论声虽低,却充满了愤懑。
“陛下这是何意?!鲜卑与我族世代血仇,如今竟……”
“一个男宠,竟能左右朝堂恩赏!荒唐!”
“如此厚待降虏,寒了前方将士的心啊!”
“祈安军师推行新政,打压我等,如今又……”
后宫妃嫔席位上,更是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怨气。拓跋贵妃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锦帕几乎要撕碎。其他妃嫔也个个脸色难看,看向独孤逸少步辇的目光充满了嫉妒与恶毒。
祈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叹一声。他上前一步,对着御辇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陛下,将士浴血,方得此胜。犒赏三军,激励士气,方为根本。”
他刻意强调了“三军”和“士气”。
赫连泽似乎这才从对独孤逸少的关注中回过神来,看了祈安一眼,随意地挥挥手:“嗯,军师所言甚是。犒赏三军之事,就由你和户部去办吧。”
独孤逸少坐在轻纱步辇中,自始至终,未曾掀开纱帘,也未曾发出任何声音。那清冷的身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对周遭汹涌的暗流、炽热的爱意、刻骨的怨恨,都漠不关心。唯有在蔡琛谄媚谢恩时,那锦袍下的身躯,似乎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瞬。
盛大的凯旋仪式,在帝王的偏宠、内部怨愤、鲜卑的得意、将士的复杂心绪以及后宫醋海翻波中,终于落下帷幕。
天盛城西市,本应是午后最喧嚣的时辰。胡商的驼铃叮当,汉家店铺的吆喝此起彼伏,空气中混杂着香料、熟肉和牲畜的气味。然而今日,市集一角的氛围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家挂着“拓跋记”幌子的皮毛铺子。铺子前,身着光鲜皮袍、头戴毡帽的几名鲜卑俘虏,为首者正是蔡琛的亲信,名唤阿罗浑,正趾高气扬地与铺主对峙。铺主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材敦实,穿着半旧的葛布短褂,脸色因愤怒而涨红,额角青筋跳动。
他身后站着两个伙计和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崭新红狐裘、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是拓跋宏最宠爱的幼孙女——拓跋敏儿。小女孩显然被吓到了,紧紧抓着爷爷铺子里伙计的衣角,大眼睛里噙着泪水,怀里还抱着一捆用红绳扎好的、品相极佳的白茅草——这是祭祀祖先必备的圣洁之物。
“混账东西!”铺主拓跋山指着地上散落一地的上好貂皮,声音因激愤而颤抖,“你们鲜卑人走路不长眼睛吗?!撞翻了我的货,踩脏了给老族长准备的祭神白茅,还吓哭了敏儿小姐!赔!必须双倍赔偿!”
阿罗浑抱着胳膊,下巴抬得老高,用带着浓重鲜卑口音的汉语嗤笑道:“赔?笑话!不过几块破皮子,几根烂草,也值得爷们儿赔?这小丫头片子自己不长眼撞上来,哭哭啼啼,晦气!”他身后几个鲜卑人也跟着哄笑起来,神态轻蔑。
“你!”拓跋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阿罗浑,“好!好!你们这些降虏,仗着宫里那位得宠,就无法无天了是吧?!这里是天盛城,不是你们鲜卑草原!”
“降虏?”阿罗浑眼神一冷,猛地踏前一步,一脚狠狠踩在散落的白茅草上,用力碾了碾,洁白的茅草瞬间沾满污秽!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陛下金口玉言,我等已是‘北国子民’!倒是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仗着跟陛下同族,在此作威作福!怎么?还想骑到我们鲜卑勇士头上拉屎?”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人群纷纷侧目。
“你……你竟敢亵渎祭神白茅!”拓跋山目眦欲裂,这白茅是拓跋宏特意嘱咐,要他亲自采买准备明日大祭的!他再也按捺不住,怒吼一声,抡起拳头就朝阿罗浑砸去!
“阿爹!”小敏儿吓得尖叫出声。
阿罗浑显然早有准备,冷笑一声,侧身躲过,反手就抓住拓跋山的手腕,用力一扭!拓跋山痛呼一声,被轻易制住。旁边几个鲜卑人一拥而上,拳脚相加!
“住手!”
“打人了!鲜卑人打氐人了!”
“拓跋家的人也敢打?反了天了!”
围观的平民顿时炸开了锅,群情激愤,不少人抄起手边的扁担、秤砣就要冲上去。而附近的鲜卑俘虏也闻讯聚拢过来,双方推搡叫骂,眼看一场大规模的殴斗就要爆发!
千渝她本是随祈安府上采买的仆妇出来散心,此刻冷眼看着这场冲突……
今今护卫在千渝身边,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低声啐道,都不是好东西!打!打死一个少一个!
“住手!统统住手!”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一队盔甲鲜明的羽林军迅速分开人群,控制住场面。领队的校尉脸色铁青,显然知道此事棘手。
冲突双方被强行分开,拓跋山鼻青脸肿,嘴角流血,被伙计搀扶着,兀自怒视着阿罗浑。小敏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罗浑等人虽然被羽林军隔开,却依旧昂着头,一脸有恃无恐。
“怎么回事?”校尉沉声问道。
拓跋山捂着伤处,悲愤控诉:“军爷!是他们鲜卑人横行霸道,撞翻货物,踩踏祭神白茅,还动手打人!请军爷为我等做主!”
阿罗浑立刻反驳,颠倒黑白:“校尉明鉴!是这人店主故意刁难我等‘北国子民’,辱骂我们是降虏!还先动手打人!我等不过是自卫!至于那草……”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地上被踩烂的白茅,“谁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自己没放好,倒赖我们?”
“你血口喷人!”拓跋山气得又要扑上去,被羽林军死死拦住。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嗓音传来:“陛下驾到——!”
人群哗啦啦跪倒一片。只见赫连泽身着常服,在一众侍卫和内侍的簇拥下,竟亲自驾临这混乱的西市!他脸色阴沉,显然心情极差。
而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跟着的,正是那清冷如月的身影——独孤逸少。他依旧穿着素雅的月白锦袍,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唯有在看到地上被踩踏的白茅和哭泣的小敏儿时,那如深潭般的眼眸似乎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陛下!陛下要为小民做主啊!”拓跋山如同见到了救星,不顾一切地扑跪到赫连泽面前,指着阿罗浑等人,将事情原委哭诉一遍,尤其强调了祭神白茅被亵渎和小敏儿受惊。
阿罗浑也连忙跪倒,口齿伶俐地将自己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末了还加上一句:“陛下,独孤王子在此,可为我等作证!我等归顺天威,忠心耿耿,绝不敢主动生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独孤逸少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赫连泽眉头紧锁,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皮毛白茅,也不关心谁先动手。他此刻满心烦躁,只想快点解决这麻烦事,别扰了逸少清净。他看向独孤逸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逸少,你看……此事……”
独孤逸少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沉默了几息,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开口时,那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阿罗浑等人,言行……或有不当。”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地上污秽的白茅和哭泣的小女孩,补充道,“然,市井纷争,各执一词。不宜……深究。”
“不宜深究?!”跪在地上的拓跋山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独孤逸少,又看向赫连泽,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悲愤!他拓跋家世代忠良,竟比不上一个降虏男宠轻飘飘的一句“不宜深究”?!
赫连泽却如蒙大赦!逸少开口了!虽然没明确说谁对谁错,但“不宜深究”四字,正合他心意!他立刻板起脸,对着羽林军校尉和冲突双方,做出了“公正”的裁决:
“既然独孤王子说不宜深究,那此事便到此为止!拓跋山,你的损失,自行承担!鲜卑人等,虽言行或有不当,但念在初犯,且独孤王子已代为训诫,罚……嗯,罚银十两,以儆效尤!都散了吧!”
他挥挥手,仿佛在驱赶一群苍蝇,迫不及待地想带独孤逸少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陛下!陛下——!”拓跋山悲怆地呼喊,但赫连泽已转身,小心翼翼地护着独孤逸少,在侍卫簇拥下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阿罗浑等人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趾高气扬地站起身,甚至挑衅地瞥了瘫软在地的拓跋山一眼。十两银子?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九牛一毛!
围观的平民鸦雀无声,但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屈辱、愤怒和难以置信!拓跋宏老族长的孙女受惊,祭神白茅被当众亵渎,拓跋家的人被打,最后竟然换来一句“不宜深究”和十两罚银?!陛下对那鲜卑王子的偏袒,竟已到了如此是非不分、罔顾亲族的地步!
“这……这还有天理吗?!”一个老者拄着拐杖,气得浑身哆嗦。
“连拓跋老族长的面子都不给了……为了那个男宠……”
“鲜卑人……这是骑到我们氐人头上了啊!”
压抑的议论如同地火在人群中蔓延,每一道看向鲜卑俘虏的目光,都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入深宫,飞入拓跋宏的府邸。
“砰——!”一只价值连城的羊脂玉茶盏,被狠狠摔在光洁的金砖地上,粉身碎骨!
须发皆白的拓跋宏,身着紫色蟒袍,脸色铁青得吓人,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着前来报信的家人,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调:“陛下……陛下他……他竟为了那个不知廉耻的鲜卑妖人……如此折辱我拓跋家?!折辱我族尊严?!连祭神的白茅……连敏儿……都……”
他眼前一黑,踉跄一步,被左右慌忙扶住。
“父亲息怒!保重身体啊!”他的儿子们跪了一地,同样满脸悲愤。
“息怒?哈哈哈!”拓跋宏老泪纵横,发出凄厉的惨笑,“我拓跋氏,辅佐赫连氏三代,鞍前马后,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到头来……竟不如一个供人亵玩的男宠枕边风!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人,走到供奉祖先牌位的神龛前,看着那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拓跋氏先祖神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列祖列宗!不肖子孙拓跋宏……愧对先祖啊!赫连泽……他忘了本!他忘了这天下,是谁帮他打下来的!他忘了他的根!”
悲愤的哭嚎在庄严的祠堂内回荡。拓跋宏的失态,如同一个信号。氐族勋贵集团压抑已久的怒火和恐慌,被这“西市白茅事件”彻底点燃!
朝堂之上,原本就紧绷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一道道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赫连泽的案头,目标虽未明指独孤逸少,却字字句句,直指“佞幸惑主”、“国法不彰”、“寒功臣之心”!
天盛城上空,阴云密布。一场因帝王偏宠而引发的风暴,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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