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片死寂的寒冷中艰难地流淌。
慕风紧闭的眼睫猛地一颤,倏然睁开。他猛地侧过头,用手死死捂住嘴,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因这无法控制的痉挛而蜷缩得更紧。
千渝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几乎扯到酸痛的脖颈。
“别动!”
她几乎是踉跄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冲到慕风面前。
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探查他的病情上。她先是迅速检查了他中箭的位置,手指隔着被血浸透又冻硬的衣料按压、探查,动作精准而带着职业性的冷酷。慕风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咬紧牙关没有躲避。
“伤口没有重新崩裂,毒血也未发黑……” 她低声自语。
她指尖随即搭上了他另一只手腕的脉搏。千渝屏息凝神,指尖下的触感传递着混乱而危险的信息:更深处,还潜藏着一股阴寒滑利的异象,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血脉深处缓缓游弋。
千渝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的手指在他腕间寸、关、尺三处反复探寻、比较,指尖的力道时轻时重,她的眼神越来越沉,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浓云。
千渝终于缓缓收回手,抬起头看向他,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愤怒和恨意已被一种更沉重的情绪取代——
“怎么样?” 慕风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那笑容还未成型,就被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打断,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千渝看着他痛苦地呛咳,她的手指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银霜草……” 她终于开口,“……你服用得太晚了。”
“你中的毒太深,侵入心脉!找到它又太晚!它只够勉强保住你的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却没能……”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砸在寂静的空气中:“没能把寒毒彻底拔干净!余毒未清!”
“会……如何?” 慕风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死不了。” 她吐出三个字,异常干脆,却又异常残酷。“至少现在死不了。”
“但寒毒已如跗骨之蛆,深植于你的心脉肺腑。它会不断侵蚀你的根基。你的心脉会比常人脆弱,肺腑之气会日渐亏损。日后,你不能再受寒,不能过度劳累,不能情绪剧烈波动,否则……” 她顿了顿,“轻则如同方才那般,寒毒反噬,咳血不止,痛彻肺腑;重则……心脉骤停,药石罔效!”
她每说一句“不能”,慕风的脸色就更灰败一分。
“……知道了。” 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缓缓抬起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那……该如何?”
千渝看着他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瞬间翻涌的情绪。
“长期调理。我会开方。固本培元,温养心脉,压制寒毒。” 她在强调一个冰冷的事实,“而且,这毒如附骨之疽,或许能压制,或许能延缓恶化,但……根治无望。它将会伴随你一生”
“好。” 他闭上眼,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劳你了……渝儿。”
她拿起一个粗陶药罐,从药篓深处,取出一个用红布条扎紧的小布包。解开布包,里面是分门别类、仔细包好的各种药材。她蹲在地上,动作精准而迅速地开始拣药:上好的长白参片(固元气)、温润的熟地黄(补精血)、产自南方的珍贵肉桂(温心脉)、带着辛辣气味的干姜(驱内寒)、还有几味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根茎(压制寒毒)……她的手指在药材间翻飞。
慕风靠在冰冷的毡壁上,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雪漠的酷寒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咬着踏上归途的两人。
千渝走在前方,刻意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背影挺直而沉默,拒绝着身后一切的靠近与交流。
慕风跟在后面。他外面裹了一层千渝强行塞给他的羊皮褥子,整个人显得臃肿而笨拙。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沉默地行走,休息,啃着冻得硬邦邦的干粮。交流仅限于最冰冷的必要——“休息。”“喝水。”“药。” 单调而乏味,如同这无边无际的雪原。
直到这一天,肆虐的狂风似乎也收敛了些许暴戾的爪牙,空气中那纯粹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酷寒,似乎也悄然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千渝的脚步微微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烟火气的草木灰烬的味道。不是战火焚烧后的焦臭,而是……一种属于人间灶台的、带着温吞暖意的气息。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目光投向不远的山坳方向。
慕风也察觉到了她这短暂的停顿。他紧走几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山坳背风处,几缕极其淡薄的青灰色烟柱,正从几座低矮的窝棚顶上袅袅升起。窝棚周围,依稀可见一小片被清理过的土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几根枯萎的玉米秸秆,昭示着那里曾有过生命的耕耘。更远处,还有一道简陋的、用石块垒砌的矮墙痕迹,圈起一小块避风的区域,里面隐约能看到几个缓慢移动的、披着兽皮的小小身影。
炊烟!
千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背篓的带子。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悲伤与怀念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刻意筑起的冰冷堤坝。
“咳……咳咳……” 慕风忍不住咳了几声,才缓过气,声音依旧低沉,“你看……那玉米秆……是去年……种的。”
千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当然看到了。
“四年前……咳……我随陛下大军路过此地……” 他缓缓开口,“那时……胡骑刚刚洗劫过这个村子……村子被烧光了,人……要么被杀,要么被抓走做了‘两脚羊’,要么……逃散了。只有野狗……在啃食焦黑的尸体……方圆百里,不见人烟,只有……秃鹫在天上盘旋。”
千渝的背脊绷得更紧了,她能想象那副场景,雍河边、坞堡外……她见过太多类似的惨状。
“如今……” 慕风目光落在那几缕炊烟上,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珍视,“……至少……有人回来了。有烟……就有火。有火……就有人。有人……就有活路,就有……希望。”
他不再多说,只是深深地、贪婪地看着那几缕在铅灰色天幕下顽强升起的青烟,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那炊烟,是他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甚至不惜代价所推行的一切——屯田、招抚流民、约束军纪、打击豪强——最微小、最真实、也最有力的注脚。它无声地诉说着,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韧的方式,尝试着从死亡的泥沼中,重新长出生命的嫩芽。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伫立在风雪渐歇的山坡上,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从他们之间穿过,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带来了人间烟火气的草木灰烬的味道。这味道,无声地渗透进千渝冰冷的防备里,在她被仇恨和悲伤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投下了一颗带着微弱暖意的石子。
最终,是慕风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他剧烈地弓起背,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因痛苦而剧烈颤抖,指缝间再次渗出刺目的鲜红,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眼的红梅。
千渝猛地转过身,她几步冲到他面前,动作近乎粗暴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冰冷的指尖迅速搭上他的脉搏。
“闭嘴!别说话!” 她厉声喝道,语气冰冷依旧。她迅速从药篓侧袋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散发着辛辣苦涩气息的黑色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慕风嘴里。“含着!咽下去!”
慕风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和严厉的语气弄得微微一怔,随即顺从地含住药丸。
千渝看着他因药力而泛红的脸颊和依旧急促的喘息,紧蹙的眉头没有丝毫放松。她迅速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一片背风的山崖下,那里堆积着厚厚的枯草和落叶,相对避风。
“去那边!休息!” 她的命令简洁生硬,不容置疑。说完,也不等慕风反应,便半扶半拽地,几乎是拖着他沉重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避风处。她的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支撑着他虚弱的身躯不至于倒下。
山崖下的枯草堆虽然冰冷,但确实挡住了大部分刺骨的寒风。千渝将慕风安置在相对干燥的地方,又粗暴地从他背上扯下那卷羊皮褥子铺开,示意他坐下。她则一言不发地转身,开始在附近搜寻。
很快,她抱回一小捆相对干燥的枯枝,又从药篓里翻出火折子。她的动作麻利而精准,即使戴着厚厚的手套,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依旧很快在避风处生起了一小堆篝火。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带来微弱却珍贵的暖意,驱散着两人身上刺骨的寒气,也将他们沉默的身影投在身后冰冷的崖壁上。
千渝没有看慕风,自顾自地拿出那个粗陶药罐,走到稍远些的雪地旁,用匕首凿开表层的硬雪,挖出下面相对干净的积雪装入罐中。然后,她回到火堆旁,将药罐架在火上。做完这一切,她才在火堆的另一侧坐下,抱着膝盖,将脸转向远离慕风的方向,沉默地盯着跳跃的火苗。
药罐里的雪水开始融化,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水汽升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值得吗?”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干涩沙哑,打破了篝火旁长久的、只有雪水融化声和风声的沉寂。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深的困惑和茫然,仿佛不是在问他,而是在叩问这残酷的世道,叩问命运本身。
“什么?” 慕风下意识地低声反问,声音依旧虚弱。
千渝的身体似乎更紧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后悔问出了口。但沉默片刻后,她还是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跳跃的火苗:
“为了这几缕……不知道能撑多久的炊烟,为了那些……可能明天就被乱兵冲散的流民……把自己弄成这样……” 她顿了顿,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最终只吐出沉重而冰冷的几个字,“……根基尽毁,余生悬剑。值得吗?”
她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慕风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值得吗?为了一个宏大的、或许永远无法完全实现的理想,赌上自己的健康、寿命,甚至此刻这连呼吸都带着痛楚的残躯?为了山坳里那几间摇摇欲坠的窝棚,那几缕随时会熄灭的炊烟?
篝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点火星。
慕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属于理想主义者的执拗火焰,并未因身体的衰败而黯淡,反而在病痛的映衬下,燃烧得更加纯粹、更加悲壮。
“……值得。”
“若无人去做……若人人都只求独善其身,或沉溺于仇恨私怨……那这炊烟,便永无升起之日。” 他看向千渝,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背影,投向更远的地方,“这乱世……便永无终结之时。桃源……桃源那样的地方,便只能存在于……遥不可及的传说里。更多的断魂坳……更多的雍河血泪……会不断上演。”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总得有人……去试着……点起第一缕火。哪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哪怕……转瞬即灭。但只要有人点过……后来者,便知道……路在哪里,光……是什么样子。”
他不再多说,只是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崖壁上。
篝火对面,千渝蜷缩的身影,在慕风说出“值得”两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慕风的话,像沉重的鼓点,一遍遍敲打着她冰封的心防。点起第一缕火……哪怕转瞬即灭……只为后来者知道路在哪里,光是什么样子……
药罐里的水终于滚沸了,千渝径直走到药罐旁,用厚布垫着,揭开滚烫的盖子。
她拿起一旁的粗陶碗,用木勺舀起滚烫的药汁,小心地注入碗中。
然后,她端着那碗滚烫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汤,走到慕风面前。
她将药碗递到他眼前。滚烫的碗壁灼烤着寒冷的空气。
“药。” 她只说了一个字。
慕风睁开眼,看着她倔强的脸。
他伸出因寒冷和虚弱的手,接过那碗滚烫的药。碗壁的灼热透过掌心,一路烫进心里。
“多谢。” 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
千渝没有回应。在他接过药碗的瞬间,她便迅速收回了手,仿佛那碗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她沉默地转身,走回篝火对面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抱起膝盖,再次将脸转向另一边,沉默地看着跳跃的火焰,只留给慕风一个被火光勾勒的、沉默而倔强的剪影。
慕风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着手中这碗深褐色的、倒映着跳跃火光的药汁。浓郁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如同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他仰起头,将碗中滚烫而极苦的药汁,一饮而尽。
灼热和苦涩瞬间席卷了他的口腔、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翻腾。他强忍着不适,没有咳出声,只是紧紧抿着嘴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放下空碗,他靠在冰冷的崖壁上,疲惫地闭上眼。药力的灼热感在体内扩散,与那深植骨髓的阴寒激烈地对抗着,带来一阵阵虚弱的燥热和眩晕。
篝火噼啪作响,温暖着这一小片冰冷的角落。药味和烟火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气息。
千渝依旧沉默地看着火焰。火光在她漆黑的瞳仁里跳跃、燃烧。山坳里那几缕倔强的炊烟,慕风那句沉重的“值得”。
归途依旧漫长,风雪依旧在望。但在这片背风的山崖下,在跳跃的篝火旁,在沉默的对峙与无声的依存中,有什么东西,如同那山坳里倔强的炊烟,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韧的方式,悄然改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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