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城,紫宸殿深处。巨大的青铜仙鹤香炉口中吐出袅袅青烟,沉水香馥郁的气息弥漫在空旷而威严的殿堂内,却压不住空气中无形的凝滞。
龙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被粗暴地推到一旁,只余下几份来自北疆、来自鹿城的密报,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摊开在御前。
赫连泽高大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紫檀龙椅之中。玄色绣金的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一段强健的颈项,此刻却因压抑的怒火而青筋隐隐跳动。
他一手紧握着那份由夜枭亲自带回、字字惊心的密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一下下重重地叩击着冰冷的龙案扶手,发出沉闷而压抑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蔡琛……又是这个蔡琛!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有那些蠢蠢欲动的鲜卑旧部!
密报上那些被夜枭探听到的、在城西营房酒气熏天中叫嚣的“清君侧”、“杀监军”、“打回草原”……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赫连泽的眼球,刺得他双目赤红!
“混账!!”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的雄狮咆哮,骤然在死寂的殿内炸响!
赫连泽猛地将那份密报狠狠掼在龙案上!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暴怒如同岩浆在他胸中翻腾!他恨蔡琛的狼子野心,恨那些鲜卑旧部的不知死活,更恨……恨自己当初为何一时心软,没有彻底清洗掉这些不安分的隐患!
更恨……恨那个远在鹿城的人!独孤逸少!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不是默许?他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逃离他赫连泽的身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赫连泽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混杂着愤怒与恐慌的剧痛!
他霍然起身,巨大的力道带得沉重的龙椅都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龙案后狭小的空间内焦躁地来回踱步。玄色的袍角带起凌厉的风,搅乱了沉静的烟气。
杀!
一个血腥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立刻调兵!派最精锐的玄甲铁骑!踏平鹿城!
把蔡琛和那些敢起异心的杂碎统统碎尸万段!把那个……把那个人……也抓回来!锁在自己身边!让他再也生不出半点逃离的念头!
三日的期限,如同悬在鹿城头顶的、淬了剧毒的利刃。
阴谋在风雪与酒气的发酵中,在蔡琛如毒蛇吐信般的蛊惑下,终于挣脱了所有伪装的束缚,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子时刚过,鹿城死寂的冬夜便被骤然撕裂!
“杀——!!!”
“救出王子!!”
“打回草原——!!!”
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无数混杂着鲜卑语的狂野嘶吼,从城西营房的方向轰然爆发!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鹿城铅灰色的天空!
刀兵碰撞的刺耳锐响、垂死者的惨嚎、房屋被点燃的噼啪爆裂声……汇成一片混乱而血腥的交响!
叛乱,以最猝不及防、也最狂暴的方式,骤然降临!
蔡琛精心挑选的死士,如同出笼的疯兽,率先扑向了城中几处氐族监军和忠于北国将领的驻地!仓促的抵抗在早有预谋的突袭面前显得脆弱不堪。
短促而惨烈的搏杀在狭窄的街巷间爆发,鲜血泼洒在冰冷的石板和积雪上,迅速凝结成刺目的暗红。
忠于北国的军官和士兵被从睡梦中拖出,砍杀在自家门前,头颅被叛军挑在长矛之上,成了煽动更多狂热情绪的血腥图腾!
混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被煽动起来的鲜卑士兵,红着眼睛,在蔡琛心腹的带领下,冲击着鹿城的武库、粮仓、马厩!
更多的士兵被裹挟进来,或因思乡情切,或因被眼前血腥激起的兽性,纷纷加入了这场疯狂的暴动!
太守府邸,成了这场风暴中唯一诡异的孤岛。
府门紧闭,数十名独孤逸少最忠诚的亲卫,在阿勒坦的带领下,如同沉默的礁石,死死扼守着大门。
府内,书房。
摇曳的烛火将独孤逸少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孤寂的鬼魅。
他依旧穿着那件象征王族的玄色狼皮大氅,长发未束,披散在肩头。
外面震天的喊杀声、濒死的惨嚎、房屋燃烧的爆裂声,清晰地穿透门窗,如同重锤般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耳膜,也敲击着他早已冰冷的心脏。
他背对着房门,站在窗前。窗纸被外面冲天的火光映得一片血红,如同地狱的画卷。
“大人!”阿勒坦浑身浴血,撞开房门冲了进来,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脸上溅着不知是谁的血,皮甲上布满了刀痕,眼神焦急如焚,“叛军已经控制了半个城池!蔡琛正带着大队人马朝府门冲来!他……他口口声声要‘请’大人出去主持大局!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大人,我们从后门走!还有机会……”
“走?”独孤逸少终于缓缓转过身,声音清冽如碎冰相撞,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嘲讽,“走去哪里?赫连泽的玄甲铁骑,怕是已经踏破了雁门关。”
他早已收到了夜枭拼死送出的最后密报——赫连泽的大军,动了!
就在此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太守府沉重的大门,在剧烈的撞击下轰然向内倒塌!木屑纷飞!火光与无数扭曲狂热的面孔,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进来!
“保护大人!”阿勒坦目眦欲裂,嘶吼着拔出弯刀,带着残余的亲卫,如同扑火的飞蛾,逆着人潮冲了上去!瞬间被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
蔡琛一身染血的皮甲,手持滴血的弯刀,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叛军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踏过破碎的门板,径直闯入了书房!
他狭长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和一种扭曲的“忠诚”,脸上带着胜利者的亢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狰狞。
“王子殿下!”蔡琛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单膝跪地,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逼迫姿态,“监军已除!鹿城已在我鲜卑勇士掌控之中!将士们誓死追随王子,重归草原,再塑我鲜卑荣光!请王子移驾城外,登高一呼,带领我等,杀出一条血路!复国雪耻,就在今朝!”
他身后的叛军齐刷刷跪倒一片,狂热地嘶吼着:“请王子带领我等!复国雪耻!杀回草原!”
声浪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无数双被野心、仇恨和酒精烧红的眼睛,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钉在独孤逸少身上。
阿勒坦浑身浴血,被两名叛军死死按在地上,挣扎着,发出绝望的嘶吼:“蔡琛!你这逆贼!放开大人!!”
独孤逸少静静地站在那里,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映照着他眼底那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看着跪在眼前的蔡琛,看着那些狂热嘶吼的士兵,看着被死死按住的阿勒坦……
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这滔天的血浪,这无法回头的叛乱,已将他彻底裹挟。
他这面“旗帜”,无论愿不愿意,都已被蔡琛牢牢绑在了这辆冲向深渊的战车之上!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痛苦,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他死寂的眼底一闪而逝。随即,那抹痛苦被更深的、冻结一切的冰冷所覆盖。
他缓缓地抬起手,抚平了狼皮大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优雅而冰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令人心碎的从容。
他没有看蔡琛,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投向门外那片被火光和鲜血染红的、混乱的天空。清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带路。”
鹿城北郊,荒原。
凛冽的朔风卷着雪沫和沙尘,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枯黄的野草在风中伏倒,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冻土。
两股巨大的、充满杀伐之气的洪流,在这片肃杀的荒原上,轰然相撞!
一方,是蔡琛率领的鹿城叛军。人数约有两万余,主要由被裹挟的鲜卑士兵组成,夹杂着一些鹿城守军中的动摇者。
他们阵型散乱,旗帜各异,甚至有些士兵还穿着北**服,外面却胡乱套着鲜卑传统的皮袄。兵刃也五花八门,弯刀、长矛、甚至还有农具。
队伍最前方,被蔡琛心腹精锐簇拥着的,是一身玄色狼皮大氅、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战马上的独孤逸少。
他如同一个苍白而冰冷的符号,被强行钉在这片叛乱的旗帜之上,清冷的容颜在寒风中更显孤绝,眼神沉寂如冰湖,倒映着前方那片沉默的、令人绝望的黑色铁壁。
另一方,是赫连泽亲自统帅的北国平叛大军!三万玄甲铁骑,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黑色洪流,沉默地矗立在荒原之上。
人马皆覆重甲,漆黑冰冷的甲叶在晦暗天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寒芒。他们排列着整齐划一、如同钢铁浇铸的楔形冲锋阵,长槊如林,直指苍穹!那种凝练到极致的杀伐之气,如同实质的冰山,散发着令人骨髓冻结的恐怖威压!
玄甲军阵的最前方,赫连泽端坐于一匹通体墨黑、神骏非凡的龙驹之上。他未着华丽衮冕,只穿着一身玄铁锻造的狰狞战甲,肩吞兽首,甲叶森然,如同魔神临世!
一袭赤红如血的披风在身后猎猎狂舞,如同燃烧的复仇火焰!他的一双燃烧着滔天怒火、如同熔岩般赤红的眼眸!那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利刃,穿透呼啸的寒风,死死地钉在叛军阵前那道雪白战马上、玄色大氅下的孤绝身影上!
愤怒!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愤怒,在他胸中奔涌咆哮!但在这焚天之怒的深处,却翻涌着更深的、被背叛的剧痛与……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慌!
他真的站在了那里!站在了叛军的阵前!站在了他赫连泽的对立面!
“独孤——逸少——!!!”
一声如同受伤洪荒巨兽般的咆哮,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帝王之怒,骤然撕裂了荒原的寂静!
赫连泽手中的蟠龙金背大刀高高扬起,刀锋直指叛军阵前!
“朕待你以诚!许你以重位!你竟敢——勾结逆贼!背叛于朕——!!!”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裹挟着无边的杀意与痛楚,狠狠砸向对面的军阵!
玄甲铁骑仿佛感应到帝王的狂怒,齐刷刷地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顿戟之声!
轰!大地仿佛都为之一震!三千支冰冷的长槊瞬间压低,锋锐的槊尖在风中发出嗜血的嗡鸣!
叛军阵中瞬间一阵骚动!不少士兵被赫连泽这恐怖的威势和直指王子的怒吼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狂热的气氛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
“王子殿下!莫听这狗皇帝胡言!” 蔡琛见军心动摇,心中大急,厉声嘶吼,试图盖过赫连泽的声音,“他在拖延时间!他在害怕!他在害怕咱们鲜卑勇士的弯刀!兄弟们!看到了吗?咱们人数占优!为了王子!为了鲜卑!跟我冲!杀!!!”
“杀!!!” 被蔡琛再次煽动起来的叛军,在求生本能和狂热情绪的驱使下,发出杂乱的嘶吼,如同决堤的浊浪。
在蔡琛的带领下,朝着那沉默如山的玄甲军阵,发起了绝望而疯狂的冲锋!杂乱的脚步声、嘶吼声、兵刃的碰撞声汇成一片混乱的狂潮!
独孤逸少骑在雪白的战马上,被裹挟在冲锋的人流之中。寒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下摆和乌黑的长发,猎猎作响。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越来越近的、沉默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铁壁。
赫连泽那如同泣血般的咆哮,蔡琛那歇斯底里的嘶吼,士兵们狂热的喊杀……所有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
他就像一具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被这无法抗拒的血腥洪流推着,冲向那必然的毁灭。
就在叛军前锋的乱兵,挥舞着杂乱的武器,嘶吼着即将撞上玄甲军那如林的槊尖时!
“轰——!!!”
一声沉闷如雷、却整齐划一得令人灵魂颤栗的巨响!
玄甲军阵动了!
没有冲锋的号角,没有狂野的嘶吼!只有最前排的重甲骑兵,如同钢铁洪流般,以无可阻挡的碾压之势,轰然启动!
沉重的马蹄踏碎了冻土,卷起漫天雪尘!冰冷的槊尖在瞬间加速下,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如同烧红的烙铁捅进了凝固的牛油!
如同巨锤砸向了脆弱的鸡蛋!
叛军那看似汹涌的冲锋狂潮,在接触玄甲铁骑锋矢的瞬间,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钢铁堤坝,轰然溃散!
锋利的槊尖轻易洞穿了皮甲、血肉之躯!沉重的战马如同移动的堡垒,将挡在前方的叛军狠狠撞飞、践踏!
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濒死的惨嚎、战马的嘶鸣瞬间取代了叛军之前的嘶吼!
鲜血如同怒放的红莲,在冰冷的荒原上疯狂绽放!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兵刃在铁蹄下翻滚!
蔡琛目眦欲裂,挥舞着弯刀,试图组织抵抗:“顶住!给我顶住!杀……”
在这片绝望的杀戮风暴中心,独孤逸少骑在那匹通体雪白的战马上,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孤舟。
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在周围飞溅的血珠和狰狞的死亡面孔映衬下,更显得脆弱而惊心。
那双沉寂如冰湖的眼眸深处,终于清晰地映出了这片由他引发的、无边无际的血色炼狱!
一个被恐惧冲昏了头脑的叛军士兵,为了夺路而逃,竟狠狠撞向独孤逸少的白马!
白马受惊,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独孤逸少本就虚弱,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如同断线的纸鸢,从马背上被狠狠甩落!
“大人——!!!” 远处,被几名玄甲骑兵死死缠住、浑身浴血的阿勒坦,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吼!
独孤逸少重重地摔落在冰冷、黏腻、浸满鲜血的冻土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散乱的长发铺陈在血色的泥土中。
他抬起头,透过散乱发丝的缝隙,看到的是一片混乱、血腥、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奔逃践踏的士兵,冷酷收割的玄甲铁骑,天空中盘旋的、被血腥吸引而来的食腐寒鸦……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无数鲜卑儿郎的血……这无休止的血债,终究还是以最惨烈的方式,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丝极淡、极疲惫、带着无尽荒凉的笑意,缓缓浮现在他苍白干裂的唇角。
他缓缓地、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必然降临的、冰冷的刀锋或马蹄,结束这被诅咒的一生。
然而,预想中的终结并未到来。
一声如同受伤暴龙般的、充满了惊怒与恐慌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他头顶响起:
“住手——!!!”
紧接着,是沉重的马蹄踏碎骨骼、撞开人体的可怕声响!
一股带着浓烈血腥和熟悉龙涎香气的劲风猛地扑到他身前!
独孤逸少猛地睁开眼!
逆着光,一个如同魔神般的高大身影,正从一匹神骏的墨驹上矫健地跃下!
玄铁重甲上沾满了碎肉和血污,狰狞的肩吞兽首还在往下滴着粘稠的血液!那一双赤红如血的眼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在他的脸上!
是赫连泽!
他竟亲自冲入了这混乱的杀戮场!不顾一切地冲到了他的面前!
赫连泽看着倒在血泊泥泞中、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消失的独孤逸少,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荒凉绝望的笑意,看着他那沾满污血的玄色大氅……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锥心刺骨的痛楚和一种几乎将他淹没的巨大恐慌,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单膝跪地,沉重的铁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巨响。他伸出那双骨节粗大的手不顾一切地抓向独孤逸少的肩膀,试图将他从这冰冷污秽的血泥中拉起来!声音嘶哑狂暴,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
“独孤逸少!你给朕起来!谁准你倒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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