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宋晚声渐已痊愈。
他养病这几日,言令真就在医馆里给老大夫打下手。自从这小徒弟打下手以来,来医馆看病的人莫名增多,并且其中不少都是正当妙龄的青春少女。少女们手握绣帕娇掩面容,拿了药也迟迟不走,一时互对眼神,一时咳嗽扬声,倒成了医馆内一道奇异风景。
言令真却只是浑然不觉,伸手接了沈郎中抛来的纸条,展开看过两眼,扬头笑道:“老大夫,这方子可是错了?”
沈郎中头也不抬,只应道:“哪里错了?”
“你先前开的治风痹方子都是两钱麻黄,如何给这位老伯开的,却只有一钱?可是写错了?”
沈郎中抬头瞧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之意:“你倒心细。不过治病救人岂能拘泥于古书旧方,当然是要因人而异。你这位黄伯除了风痹,还有肺虚咳喘的毛病,麻黄性烈,自然不能多用,所以减了一钱。”
言令真轻轻啊了一声。忽而又拍了一下脑袋,笑道:“既是如此,何不把麻黄换成桂枝?一是药性温和,二又能和这方子里的防风相配。一个散寒通阳,一个祛风胜湿,岂非正好克制风痹之症?”
沈郎中听他所言,也是心中一动。沉吟一阵,点头道:“未尝不可。就依你所说罢!”
那看病的黄伯也向他望了一眼,见他一表人才,笑道:“老沈啊,打哪儿收了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儿?”
言令真听见这话,心中得意,咧嘴一笑。他这一笑宛如太阳生辉,双瞳明亮,双颊红润,露出一颗尖尖虎牙,真是俊美可爱。正要去煎药,不知从哪里忽然掷来一条锦帕,正好打在他眼睛上,哎哟了一声。
掷帕之人力度轻柔,打在脸上也并不疼痛,反而只闻到帕上一缕新幽馥郁的桐花香气。所以言令真只是揉揉眼睛,举起绣帕道:“哪位姐姐的帕子?差点打疼我啦。”
他这么一说话,满庭的人都笑起来。有胆子大的姑娘朝他道:“小郎君,你中了好彩头啦!还不快瞧上面的字!”
言令真刚才只顾着揉眼睛,并未注意到帕上还有字。这时连忙捧起帕子细看,只见绣帕素白如雪,左边以极轻极密的针脚绣出一丛淡紫微白的桐花,右边以同色绣着几行娟丽小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良春既至,嘉时难逢,当为宴而寻乐,纵情以尽欢,恐春去极速,再无此美酒、美景、美人、美情相伴而已。故敝下为君扫□□,开蓬门,盼君棹云而至,妾当妆红以候。桐月春分,静候君来。
落款以金线勾勒出“闲花台”三个字。
还没看完那几行小字,言令真一张脸已是羞得飞红。他不过半大少年,幼时跟随父母在夜蓝川的乡壤之地生活,见过的女郎除了他母亲,便是映蓉师姐。八岁之后更是和宋晚声在山中相依为命,虽然偶尔下山给村民帮点小忙,所见也无非是乡野世情,对那歌楼舞馆、男欢女爱之事更是一无所闻。乍一见到这样春情旖旎的文字,可不是红了脸?
他吓得扔了帕子,重又捂住眼睛:“我、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有汉子拄着拐靠在一旁,听到这话,叫道:“小兄弟!你不愿去,把那帕子送我罢!嘿嘿,我替你到闲花台里见识见识!”
原来这手帕是吴城最有名的青楼闲花台的信使所赠。虽是青楼,却极尽风雅,闲花台每逢春分、夏至、秋分、冬至之日便会举办四时花宴,宴会席位一席难求,除了重金购票之外,闲花使还会暗中挑选方圆百里俊俏风流的郎君,以帕相赠,作为邀请赴宴的信物。
言令真将那帕子小心翼翼叠好,摇头道:“我是不会去的。然而人家好心相邀,自然也不能找人代我去。不知大家谁见着了那位赠帕的姑娘?我把这帕子还回去便是。”
堂中几个青年男子纷纷七嘴八舌嚷起来:“小兄弟,你当真不去?我听说今年闲花台选出来的花魁,嘿嘿,乃是花容月貌哪。”
“废话,闲花台哪年选出来的花魁不是花容月貌?”
“这倒是。”
“嗐,花魁嘛,有什么了不得?无非是长得漂亮些,会弹个琴跳个舞,不看也罢。”
众人正兴致勃勃地议论,却听得一声长叹,一人道:“依我说,闲花台选了这么多年的花魁,都比不上二十几年前的月眠姑娘。”说话的正是黄伯。立刻有人附和:“这倒是千真万确。只可惜……”也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提起吴城,人们便必然提起闲花台;提起闲花台,便也必然要提起这位月眠姑娘。几个青年自然都对这名字有所耳闻,只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早不知其人其事,便向刚刚互相应和的几个老人问道:“老伯,这月眠姑娘到底是个怎的来历?为何你们都如此敬她?”
言令真也甚觉有趣,一面抓药,一面留神倾听。几个老人一言一语,总算将这月眠姑娘的故事拼凑了个大概。
原来四十六年前,鼠穴的长棚下忽然放了一个弃婴。这婴儿虽是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可流年不利,多的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贫民,哪里还有好心人来收养?从早到黑,这孩子也不哭,也不闹,有人来看的时候只是咯咯笑,终于到了第二天,闲花台的鸨母刚好从此路过,见这孩子饿得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恻隐,便将她抱回了青楼。
转眼这孩子长到十四五岁。可是性格十分古怪,从来不愿见客,鸨母强她见客时也不梳洗,也不化妆,也不理人,不知有多少贵人在她这里碰了冷钉子。她既瞧不上所谓的“贵客”,又偏偏爱和鼠穴陋巷里的穷人孩子打成一片,总是趁人不注意偷偷翻墙出去,鸨母留给她的那些金丝钗、碧玉簪之类,都让她拿去作了布施。久而久之,这城中竟有大半贫民,都已受过这姑娘的恩惠。
到了她十八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事。
其时南越蛮族屡犯边境,吴城离边境不远,是以接了上级调令,也要出兵应战。役吏四处征调,总算凑够了老老少少五百士卒,正要出兵开拔时,却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兵器数量不够。
想来也是,此地常年鱼米之乡,从不备战,哪里有什么兵器储备?只是州府紧急调令,由不得不出兵,这关头县尹只好急召了一批铁匠赶制兵器。又过几日,兵器终于赶制好了,发到士卒手中,大家面面相觑:原来打制好的兵器只有剑,没有盾。这不是去送死吗?
南越蛮兵作战讲究奇巧,机动灵活,多以羽箭为武,而没有盾牌,前去迎敌,实与送死无异。那县尹却只顾应付了上头差遣了事,庶民生死,一概与他无干。士卒间一时民怨沸腾,只向官府要盾防身,可县府中的税钱早不知进了谁口袋,哪里还有钱役使铁匠再造一批铁盾出来?
眼见离开拔的日子越来越近,有一日,县尹案头忽的多了一封花笺。
花笺上写,三日后写信之人将奉上白银千两,希望县尹拿这笔钱铸造一批精盾,给即将开拔前往南越之地的士卒们防身。
千两白银,铸盾可是绰绰有余,一来可平息士卒怨怒,二来还可从中捞上一笔,这样的好事,怎能不赚?县尹当即喜形于色,应允下来。兼之不久后城中流传的逸闻,大家很快便猜出了这写信之人的身份。
三日后,正是闲花台这一年的春分花宴。只是这一年的春分宴多了一项新活动:斗琴。顾名思义,即诸歌伎在宴上两两为对,各自演奏自己的拿手乐器,花客为自己中意的演出献上缠头,缠头多者为胜,胜者再继续结对斗琴,直到决出最后的胜者,也就是今年的花魁。
这一年的花魁,正是苏月眠。
一宴过后,吴城到处都在议论她的名字。说她一袭蓝衣,长发披垂,不施粉黛,却比天上的神妃仙子还要动人;说她怀抱琵琶,不声不响,端坐在地,好像抱着一把宝剑;说那琵琶可真古怪,从未有人见过那样的铁琵琶,苏月眠的手指落在琵琶弦上的时候,那弦便自己流出铮铮琮琮的乐音,像奔马,像鸣沙,像孤山落日,像塞外明月……弹到最后,她放下那把琵琶,手指上全是磨破后流出来的血。而四下鸦雀无声,绣金线的地毯都濡湿了,那是看客流下的眼泪。
这位月眠姑娘将所得的缠头悉数寄给官府,官府没有背约,果真遣匠人打造了一批铁盾,用来给士卒防身。据说出征的那日,闲花台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都是来向月眠姑娘辞行的。
故事讲完,堂内都是一番唏嘘感叹。言令真也听得入神,不禁浮想联翩,良久,才说道:“这位月眠姐姐实在是一位义士,哪怕现在多少自诩的好汉男儿,也比她不过呢。唉,只可惜我们都无缘一睹芳容。”
黄伯却道:“此言差矣!这屋里可是有人见过真容的。”
言令真好奇道:“谁?”
黄伯将手向老郎中一指,哈哈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照我说,还不如不见的好。”他说话时,老郎中只颔首微笑不语,眉目间流露出悠远而怀念的神色。
“见了有什么好?瞧瞧你师父,自从那年春宴见了月眠姑娘一面,风流性也收了,医馆也不开了,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后来人家跟着如意郎君去了岭南,你师父也巴巴跑去,过了好几年才回来。”他说话间向郎中身后墙上悬挂的一幅画一指:“唉,一见美人误终生呐。老沈,你宁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要跟这画过一辈子,是不是?”
众人俱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墙上悬挂的那幅美人画看去。那画中人并无面目,只是衣裾飘飘,仙气萦绕,是以大家原来都只当这画的是娥皇女英之类的仙子,却未曾想画中人竟是沈郎中曾经的心上人。
言令真立刻停了手里的活,奔到近前细看。只见寥寥几笔勾勒出云环雾罩的远山,就在山谷之中,流溪之畔,侧身站立着一个身穿蓝衣的女子。女子的五官面容一概隐没在淡淡雾气之中,只是裙带飞舞,长发飞舞,周身环绕着数百只莹蓝色的蝴蝶,竟也似在围着她翩翩起舞。
看见画中的蝴蝶,言令真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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