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毫无征兆，音量不大，却清越如玉石相击，瞬间让沸腾的场面凝固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剑阁入口处，一道青色身影正斜倚着门框，双手拢在袖中，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甚至沁出了点生理性的泪花。
来人正是南问柳。
她仿佛没看见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慢悠悠地踱了进来，目光在跪着的何且歌和孟芳身上扫过，微微挑眉。
“柳……柳夫子。”司业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精彩，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方才的威严荡然无存。
上官彬的脸色也变了。
围观群众安安静静，眼观鼻鼻观心，不管是为何且歌鸣不平的，还是支持上官彬的，双方辩手在这一刻达成了惊人的一致：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位柳夫子是两年前来的学宫，据说和祭酒大人有点交情，直接跳过了招收夫子的各种流程与资格鉴定，进了八大道场之首的乾道场，而且待遇也非常不一般——食宿全包、独栋小院，还能自行安排上课时间。
于是柳夫子便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每月只教授两节课，其他时间一概不理学宫事务。有人将此事告到祭酒面前，祭酒对此的反应居然是“随她去吧”。
如此明晃晃的偏爱，直接堵死了所有人的话头。大家也心照不宣明白了一个事实——得罪了柳夫子就等于得罪了她背后的祭酒大人，因此这次上官彬总算懂得讲礼数了，行礼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好歹做足了姿态：“柳夫子。”
南景是典型的世族政治，皇帝虚有其表，朝堂的核心权力皆掌握在以林、上官、季三家为首的世家门阀手中。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云嘉学宫与朝堂关系密切，学宫内部自然也少不了世家的影响，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司业如何处罚何且歌都要看上官彬的脸色。
上官彬在学宫里横行霸道惯了，能让他如此放低姿态，恐怕还是头一遭。
南问柳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到何且歌面前，轻声问道：“怎么还跪着呢？起来。”
何且歌眼眶一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柳夫子！”
“行了，起来吧。”
何且歌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来，正欲说话，南问柳一抬手：“我都知道了，此事说来倒也简单，孟芳证词可以确定孟冬儿在抵达孟家村之前失踪，同行的上官彬拒不交代孟冬儿下落，有残害同门的嫌疑——”
上官彬这会儿总算缓过神来，出声打断：“就凭这个吗？我……”
“哦？上官少爷原来也在啊。”南问柳讶异地挑了挑眉，这才转向了他，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我们先不讨论其他，先前何且歌为了指控你，可是在这里跪了足足一个时辰，你如今要自证清白，是不是也应该跪上一跪？”
上官彬脸色阴沉下来：“我可是上官……”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毫无预兆地响起！
这一点剑光自死寂的大殿中乍然惊起，快得肉眼只能捕捉到它的影子，以及剑身上那稍纵即逝的反光。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幽蓝剑光已如鬼魅般，瞬间欺身而上，剑尖稳稳横上了上官彬的脖颈！
上官彬瞳孔骤然缩紧，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他伸手便要去拔自己腰间的佩剑，不料却扑了个空，指尖触及的只有空空荡荡、还在颤动的剑鞘，本应插在里面的长剑早就没了踪影。
他猛地回过神，惊怒交加地抬眸，视线穿过噤若寒蝉的人群，看向南问柳的方向——
南问柳已经自顾自找位置坐了下来，双手慵懒地拢在袖子里，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她身着宽松的青色衣衫，腰间坠着枚青色的剑穗，长发随意挽起，一双含情目望过来时眼波流转，仿佛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可这笑意落在上官彬眼中，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寒意彻骨。
根本没人能看清她的动作！
这位柳夫子，定然是他活到现在见过最强的人！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直到南问柳皱起眉头，不悦道：“这椅子的扶手怎么这么脏？今日洒扫弟子是谁？”
她向来规矩多得很，整个学宫也找不到比她更麻烦的人了。司业早就认了命：“张泽今日告了假，我本想安排别人顶上，一闹起来就忘记了这事……”
“行吧。”南问柳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终于正眼瞧向了上官彬，“我当然知道你啊，上官彬，原是上官家旁系出身，因为嫡系的独子上官杰死了，所以这才把你过继了过去……嗯，所以你学不会上官家的绝学万象天引，这才来我乾道场学剑，对吗？”
上官杰，上官家曾经真正的天之骄子，六年前战死沙场的嫡子。
——其实比起什么嫡嫡道道，世家们更看重后代的灵根资质，许多绝学只有特别的灵根才能继承。如资质足够，即使是旁支所出，也可以过继到本家名下。
很不幸，修习万象天引需要顶级的风灵根，自从上官杰死后，上官家便再也没有出过这号人物，后继无人，乃至于如今几乎沦为了林家的附庸。
南问柳说的句句都是事实，上官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惊怒交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脖颈间的剑锋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毫不怀疑，只要对方一个念头，自己的脑袋下一秒就会搬家。
南问柳笑了声，慢悠悠地收回了无形的剑气，那柄剑“哐当”一声落回鞘中，声音在死寂的剑阁里显得格外刺耳。
“可我方才观你气息，”南问柳托着下巴，“剑意凝滞，招法僵硬，可见你这剑学得也不怎么样。要我说不如逐出学宫算了，反正你待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
此言一出，上官彬的脸色由猪肝色转为铁青，眼中迸出怨毒的光。他死死盯着南问柳，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你……你敢羞辱我上官家？！”
他刻意将“我”换成了“我上官家”，试图将个人荣辱上升到家族层面，以此来向南问柳施压。
“羞辱？”南问柳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懒洋洋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尾那颗小痣在晨光下显得愈发勾人，“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的剑，的确很烂。”
她身体微微前倾：“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我记得半月前，你与人切磋时，剑法虽算不上顶尖，却也灵动有余。怎么出了一趟南岭的任务回来，就变得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身上气息僵硬如此，连自己的佩剑都能让我轻而易举夺了去？”
旁人完全插不进去两人的对话，上官彬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又很快镇定下来，强辩道：“我……我与妖兽搏杀，受了内伤，灵力运转不畅，自然影响发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辱我一个伤员，岂非辱没了夫子之名？”
“哦，受了伤？”南问柳闻言，笑意更深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地走向他，“好吧，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既然上官少爷身负内伤，那便更不能随意走动了。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也为了查清孟冬儿失踪的真相，我看，你还是先在我这乾道场待着吧。”
她转向早已六神无主的司业，语气不容置喙：“司业，此事关乎学宫弟子安危，以及我乾道场声誉。我提议，将上官彬暂行收押，你没意见吧？”
司业张了张嘴，想到上官家的威势，一个“不”字在喉咙里滚了半天，南问柳也不着急，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学宫内到底还是祭酒最大，况且南问柳给出的理由无懈可击——关心学生身体，调查同门失踪，无论哪一条都占着大义。他若是反对，倒显得他与上官家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最终，司业只得点头称是。
“你敢！”上官彬彻底暴怒，然而他刚要起身，一股无形的剑势便如泰山压顶般落下，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带下去。”南问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立刻有两名执法弟子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动弹不得的上官彬，将他拖向了剑阁后方的静室。
上官家的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夫子给强行扣押了！
这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云嘉学宫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掀起滔天巨浪。不到半个时辰，学宫内部的交流区“水区”就已经彻底炸开了锅。
【主题】爆！上官彬被乾道场柳夫子扣押！有图有真相！【爆】
曾经坎道场的阵修们闲着无事，在学宫内修建了许多传讯阵法，还给每个弟子都发了玉符。只要不出学宫地界，玉符传讯就完全不受限制。一开始玉符只能用在两人之间，或是夫子下发课业之类，后来有好事者提出，不如干脆组建一个专门的交流区，凡是学宫内弟子，皆可随意交流。
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众多弟子响应，然而其中牵扯到的阵法过于复杂，实行起来颇有难度，直到两个月前，坎道场才宣布交流区建成的消息。由于五行八卦中坎对应水，所以这个匿名交流区又叫“水区”。
许是因为匿名的关系，大家在水区的发言远远比现实中激进得多，吵架撕逼乃是常事，当然现实里大家谁都不认识谁，都是和和美美的好同窗。
1L匿名修士
在现场，那位柳夫子嚣张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居然硬逼着上官少爷下跪！上官少爷当时脸色那叫一个精彩，立马就搬出来上官家，但柳夫子完全不在乎，还拿上官家那位去世的嫡子踩了他一脚！
2L匿名修士
优雅，什么叫优雅，这就叫优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技惊四座，直接把人扣了！柳夫子，我的神！以前我还以为她是靠着祭酒大人的关系走后门，今天这一手我到现在都没回过味来，这才是真正的剑道大宗师啊！
3L我只想炼丹
他爹的啊啊啊啊为什么我不在现场！我早就看上官彬不爽了，不就是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吗？要不是投胎投的好，学宫里谁会怕他？
4L匿名修士
失踪的弟子叫孟冬儿吧，我跟她说过话，去兑道场上选修的时候问过她问题……她失踪之后没人敢出头，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结果峰回路转，终于有夫子愿意站出来了！
不过说起来这个柳夫子……我就知道她是乾道场的，平时没怎么见过，感觉不显山不露水的，对上了上官家，呃……就算她是祭酒的人，只能说，别抱太大期望吧。
5L匿名修士
确实，这事没那么简单。上官家和林家向来同气连枝，柳夫子扣了上官彬，等于同时打了两家的脸。林家的小少爷可就在艮道场修行呢，等着吧，他肯定要来闹事了。
6L艮道场-小爷林之钰
胆大包天。
7L匿名修士
……我去，是本人！
8L匿名修士
前排围观！
……
水区里风起云涌，各种猜测甚嚣尘上，而风暴中心的南问柳，却早已回到了她那座清净的竹林小院。
竹影斑驳，阳光正好。她将自己扔进院里的竹编躺椅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盖在脸上，一副天塌下来也与我无关的模样。
玉符在此时震动起来，伴随着清脆的水滴声——来自她的直属上级，学宫祭酒沈珮。
南问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还是接通了。
【祭酒-沈珮：闹够了？】
南问柳漫不经心地回复：【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怎么能叫闹？】
【祭酒-沈珮：上官家已经派人来问责了，被我挡了回去。但林家那边，恐怕没那么好打发。】
南问柳终于把脸上的书拿了下来，却没有继续林家的话题，转而问道：【你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在半个月内，剑法退步到连剑都握不稳的地步吗？】
沈珮沉默。
【柳：他全程只有一个试图拔剑的动作，所以我也不太确定。但他剑意是死的，招式是僵的，只有其形，未得其神……就算上官家不以剑术见长，但这好歹是他们未来的继承人，资质居然这么差么？】
【祭酒-沈珮：……这个问题稍后再说，我马上到。】
祭酒大人堪称日理万机，这次居然来这么快，南问柳不由得挑了挑眉，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沈珮下一条消息接踵而至：【林家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指名道姓要你放人。这次来的，是林之钰。】
林之钰……？
这个名字让南问柳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那个小火药桶怎么来了。
她收起玉符，重新躺了回去，喃喃道：“麻烦。”
院门忽然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开。
北风骤起，裹挟着寒意汹涌而至，阴云遮蔽天空，院内晾晒的书页如白鸽般漫天飞舞，纸张的声音哗哗作响。
一张墨迹未干的纸页落在了她脚边，南问柳正要拾起，忽而瞥见其上字迹，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屈指弹了弹，复又直起腰来，望见一群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为首者是个少年，他肩膀上站着一只通体火红的鸟，长长的尾羽一直垂落到少年小腿处，形似凤凰，眼中却有上下紧贴的双瞳——想来便是传说中的神兽重明鸟了。
艮道场，灵修，主御兽。
那少年看起来非常年轻，约莫二十上下，一袭亮金色的圆领襕衫，衣领处绣着暗金色的云鹤纹路。双眸狭长而明亮，唇红齿白，五官浓墨重彩，灼然至极，任谁扫过去都会忍不住停下目光。
进门时他正同身侧的沈珮说着话，下巴习惯性扬起，看人时总带着点自上而下的凌厉。
“不管什么原因，你赶紧把上官彬放了——”少年脚步顿住，视线直直地落在躺椅上那个悠闲的身影上。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连带着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度：
“南问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山雨欲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