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碎了，碎片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闪着冷硬的光。雷熠阳蹲下身，徒劳地想用手把它们拢起来，指尖却被划了一下，渗出血珠。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你想扫进心底就能安然无恙的。那些碎片会一直待在角落里，时不时就用尖锐的棱角提醒你它们的存在。
他和朔野的宿舍只隔着一堵墙，有时隔壁大声说笑他都能听见。开学第一天，他发现这个巧合时，心里曾雀跃过，觉得这是命运在弥补高中三年不同校的遗憾。现在，这堵墙却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段正在失效的默契。
周五晚上七点，如同过去几周形成的惯例，雷熠阳还是走到了隔壁宿舍门口。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一个重要的约，然后抬手敲门。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期待：也许今晚不一样。
开门的是朔野的室友，戴着眼镜，表情平淡：“找朔野？他和林骁去自习室了。”
“……自习室？”雷熠阳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门框上敲了两下，像是在敲打着自己空洞的内心。
“对啊，说是要准备下周的微积分测验，走了有一会儿了。”
门在眼前关上。雷熠阳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转身回自己宿舍。推开门，苏志旭正戴着耳机在游戏里激战，听到动静，百忙之中回头瞥了他一眼，手指还在屏幕上飞舞，口齿不清地问：“咦？你不是跟朔野去夜市了吗？这么快？”
“他有事。”雷熠阳把手机扔到床上，力道有些重，“和林骁一起。”他刻意平淡地补充，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那晚，他还是一个人去了夜市。喧嚣的人潮和食物的香气包裹着他，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他买了一份章鱼小丸子，吃起来面糊厚重，如同嚼蜡。又买了杯曾和朔野公认最好喝的那家奶茶，甜腻得粘喉。他举起手机，习惯性地想拍下这热闹的灯火，手指在发送给朔野的对话框上悬停良久，最终却按下了删除键。分享给谁呢？那个曾经唯一的分享对象，此刻正和别人在自习室的灯光下。
九点多，他拖着有些疲惫的步子回到宿舍楼。刚走到楼梯口，就撞见了正要上楼的朔野和林骁。两人手里都拿着同款的奶茶杯，看样子是刚从自习室回来。
“熠阳？”朔野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随即视线落在他空着的双手，“你去夜市了？”
“嗯。”雷熠阳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朔野手中那杯奶茶，杯壁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他移开目光，声音没什么起伏，“一个人。”
一旁的林骁闻言，很自然地笑着接话，语气熟稔：“我们刚复习完。要不要一起去喝点东西？我们知道有家新开的奶茶店，味道还挺特别的。”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不轻不重地在雷熠阳心口扎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需要通过第三个人的邀请，才能参与进他和朔野之间了？一种混合着尴尬、恼怒和失落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
“不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预想的还要生硬，“我累了，先上去了。”他没再看朔野的表情，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上了楼。
周末下午，水房里洗衣机轰隆作响。雷熠阳走进去时，正看见朔野挽着袖子在洗手池前搓洗一件运动衫，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在灯光下有些晃眼。
听到脚步声，朔野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他，动作顿了一下。“昨晚的夜市怎么样？”他问道，声音被水流声盖过一半，显得有些模糊。
“就那样，没什么新花样。”雷熠阳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朔野的后背上，“你微积分复习得如何？能跟上吗？”
“还行。”朔野关小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来，“林骁讲题确实挺厉害的，思路特别清晰，比老师说得还明白。”
雷熠阳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扯了扯嘴角，没接话。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初中时的画面。那时候朔野数学不好，作业总是推给他看，明明他自己也常常半懂不懂，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解题思路讲给朔野听。而朔野呢，总会放下笔，特别认真地听着，偶尔蹙眉，偶尔恍然大悟地点头。那个位置，曾经是他的。现在，却被一个“讲题更厉害”、“思路更清晰”的人取代了。不是位置没了，而是他不配再站在那个位置上了。
周一中午在食堂，他端着餐盘刚找到个空位，一个身影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是陈暮，她今天没带相机，只拿着手机。
“巧啊，雷同学。”她笑眯眯地，眼睛弯成月牙，“一个人吃饭？”
雷熠阳没回答，只是拿起筷子。但他的目光却不听使唤地飘向斜前方——朔野和林骁正坐在不远处的窗边，面前除了餐盘，还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教材，两人边吃边讨论着什么，林骁时不时用手在书上指指点点。
陈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地挑了挑眉，转回头时，语气带着点调侃，又似乎有点别的意味：“怎么，还在对着你那面‘镜子’顾影自怜呢？”
雷熠阳收回视线，戳了戳盘子里的米饭，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向陈暮：“你说……如果镜子真的碎了，该怎么办？”
陈暮咬着一次性饮料管的吸管，想了想，语气难得地正经了几分：“那就承认它碎了呗，毕竟你再怎么看，它也照不出完整的你了。与其一直蹲在那里对着一地碎片研究自己的倒影，不如站起来看看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说不定，真实的世界比镜子里看到的，要开阔得多。”
那天晚上，雷熠阳躺在床上，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亮着微光。他点开朔野的微信聊天界面，那个熟悉的头像。光标在输入框里执着地闪烁着，像他犹豫不决的心。他打了很长一段话，想问问明天什么课，想说说今天食堂的菜好咸，想提一提下周是不是该回家一趟……最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终于发出去一句简短的、几乎不包含任何情绪的话：
“明天早上要一起去教室吗？”
等待回复的几分钟变得格外漫长。他盯着屏幕，感觉手心有点潮。
五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抱歉，明天要和林骁一起去图书馆查点资料，直接去教室了。课上见？」
雷熠阳盯着那行字，特别是那个陌生的名字和句尾的问号，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而自动暗下去，彻底陷入黑暗，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
他无声地坐起身，赤脚走到窗边。初秋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他正好看见楼下两道熟悉的身影背着书包，并肩朝着操场的方向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去夜跑。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沥青路面上，时而分开，时而又亲密地交叠在一起。
他们似乎在讨论什么有趣的事情，朔野侧着头，脸上带着雷熠阳无比熟悉的、那种完全放松的、带着笑意的表情。只是，这份他曾以为专属于他们之间默契的放松，此刻清晰地、残酷地，不再是为他而流露的了。
原来，物理上的一墙之隔，和心理上渐行渐远的距离，根本是两回事。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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