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2001年。
千年虫没有吃掉电子世界，末日审判也未曾降临在人类头上。
一切可以说是正相反。
在这个新千年的第一年，好事频频发生。
申奥成功，男足出线，正式加入WTO。
这一年被全世界称作：中国大年。
十亿人民激情洋溢，斗志昂扬，坚信着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只要付出努力，就能获得成功。
这所重点大学的天之骄子们更是百分百相信着未来的闪耀和美好。
李悬铃和灿烂的同学们擦肩而过，默默走进食堂。
王岚要了一个西芹牛肉，一个糖醋排骨，转头看到瓦罐鸡汤，又忍不住拿了一份。
到了桌子上一看，李悬铃的盘子里只有孤零零一份番茄炒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不是跟着吕教授做项目，有工资可以拿吗？没必要那么省吧。”
李悬铃看一眼自己的餐盘，“省吗？也不算吧，我觉得有荤有素，完全够吃了。”
她想了想，“要说省钱，确实也有。等我们毕业出社会之后，开销会一下子变得很大。不仅房租贵，吃饭也贵。万一生点病，花钱更是无底洞。不把钱存起来，我心里不安。”
王岚瞪大眼睛，她从没想过“毕业之后的开销”这件事。
她看看自己餐盘里颇为豪华的菜肴，有些不安：“我是不是也该开始存钱？不然到时候只能跟爸妈狮子大开口……怪不好意思的。”
李悬铃笑起来：“跟你自己的爸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而且也就刚上班那会儿需要跟他们拿钱，等你工作稳定就不用了。到那时候，还能用余下来的薪水买点好东西给他们呢。”
王岚两眼放光：“对啊！就是这样！”
她两手捧心，歪头：“啊～用自己赚的薪水帮爸妈买礼物吗？真好～好期待哦～～～”
李悬铃吃着自己盘子里的番茄鸡蛋，微微笑着，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单纯又快乐的小姑娘。
被父母宠爱的孩子就是这样的。
真好。
可惜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李悬铃的同学们大多家庭小康，部分出身优渥，还有几个有钱到夸张。
她跟着教授做公司审计，也接触到大量精英人士。
她总是听见大家兴致勃勃谈论着米其林餐厅，奢侈品鞋包，进口汽车，高级公寓。
大家赞叹着，世上有那么多好东西，若不能全部享受一遍，那可算是枉来人间一遭了！
她默默听着，并不跟着起哄。
别人也常常恭维她。
说她念着这么好的大学，还受到著名教授的青睐，着实前程似锦。
等到毕业，她一定会入职最好的职位，拿最高的薪水，过最好的生活。
最好的生活是什么样？
有些想象不出来。
李悬铃常常觉得自己站在一片虚空之中，脚下是万丈深渊。
她唯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能踩在某种坚实的东西上，从此确认自己的安全。
看起来如此朴素的愿望……
她却清楚知道，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
周三，李悬铃作为志愿者，左手一桶白浆糊，右手一大叠彩印海报，马不停蹄在校园各处张贴。
海报所宣传的，是本周末的传统活动：知名校友返校演讲会。
这项活动已经有将近十年的历史，很受同学们的欢迎。
知名校友的闪亮风貌，正是他们想象中未来的自己。
这一次的活动尤其受人瞩目。
因为这一次的校友演讲人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
他的名字叫做秦韶英，是国内目前风头最盛的零食大厂凤凰集团的高层管理人员。
年轻，英俊，大集团高管。
妥妥的人生赢家。
同学们都对他好奇不已。
本次演讲会的志愿者资格也变得很走俏。
周五下午，下课之后，李悬铃来到预定的会场，参与现场布置工作。
工作结束后，学生会长把她拉到一旁，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说，辛苦你了，但是这次志愿者人数有点太多，所以你明天不用来了。
李悬铃眨眨眼。
她从本科时代开始参与此事，前前后后加起来，策划过十多次活动了。各种细节她都烂熟于心。
如果是想要精简人员，不是应该精简掉那些青瓜蛋子，保留她这个元老吗？
李悬铃心有疑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离开。
志愿者协会是学生会下属机构。
任用哪个志愿者，确实是学生会长可以单独决定的事情。
形势比人强，多说无用。
演讲时间是周六上午十点。
九点，李悬铃扎起马尾，穿上志愿者恤衫，昂首阔步来到报告厅。
托了学生会长要面子的福，没人知道李悬铃已经被排除出志愿者队伍。
看大门的两个本科生一看到李悬铃，立刻喊着“学姐早上好”把人放进去了。
李悬铃心下偷笑。
不让我来我就真的不来？
怎么可能。
大厅里万事俱备。
演讲台已经放好鲜花，海报也都满当当挂在墙上。
几个志愿者正在忙着最后一次调试音响和投影。
这会儿，演讲人秦韶英还没到。
但是应该快了。
他会比观众先入场，熟悉一下台上的设备，顺便和在场志愿者聊聊天。
学生会长特意把她挤掉，就是为了带别人进来参加这个环节。
她明明被挤掉了，却还是厚着脸皮跑来，当然也是为了参加这个环节。
万一呢。
万一聊得来，给他留下好印象了呢。
没准凭着这份香火情，将来在凤凰集团的招聘会上能长驱直入呢。
嘿嘿。
李悬铃溜达到贵宾通道，站在门下，朝外面张望着。
身后响起一声笑音：“别张望了，贵客还没到呢。”
李悬铃一回头，惊喜道：“吕教授！你怎么来了？”
吕教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子，个子瘦小，头顶有许多白发，也不染，就那样黑白混杂着，随便掖在耳后。
她挑挑眉毛：“凤凰集团的董事长肺癌晚期，日子应该不长了。他的独生女还在读初中，眼看是赶不上趟了。大家都在猜，说这位大侄子秦韶英，是内定的继承人呢。我这不就好奇了，来看看这位继承人长啥样，说话又是个什么水平嘛。”
李悬铃：“啊……”
出于对工作的责任心，李悬铃早已熟读秦韶英的背景资料。
秦韶英目前的职位是品控组长。
凤凰集团品控部门有三个组长。
秦韶英之外的那两个，都已经是五十几岁的年纪，怀揣着一辈子的生产经验才升上来的。
但是秦韶英还不到三十岁。
这已经很厉害了。
没想到，他还会继任董事长？
李悬铃全心全意感慨：“家里有人可真好啊……”
吕教授笑出声，“那可不是。别人花费一辈子也奋斗不到他的起点。”
她用胳膊肘撞一下李悬铃，“怎么，嫉妒了？”
李悬铃点头，又摇头。
“嫉妒是嫉妒，可嫉妒也没用。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吕教授露出赞许的目光，正要说话，视线突然落到李悬铃身后。
李悬铃回头看去。
门外一米处，阳光之下，站着一个高大青年。
瘦削身体裹在深黑西服中，眼神藏在银丝眼镜后面，透出一股强烈的冰冷气息。
炎炎夏日中，仿佛一个不和谐音。
更奇特的是，他有一头雪白的头发。
李悬铃瞪大眼睛，想要去分辨，是天生白，还是染的。
如果是天生少白头，年纪轻轻就白成这样，也太悲催了。
如果是染的，这份审美偏好是否有些过于独特……
“我的发色是天生，不是染的。”
青年冷冷开口。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如冰似雪。
李悬铃：？？？
她回过神来，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没有看你的头发。”
又赶紧让开位置：“我是不是挡路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青年深深、深深看了她一眼。
然后越过她，进了大厅。
李悬铃捂住心口。
这个白发人是什么来路，好有压迫感。
为什么看她的眼神那么奇怪，简直好像有仇似的。
她好不容易平复心跳，转头看一眼，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那位万众期待的贵客、年轻英俊的集团高管秦韶英先生，赫然就在身后。
女孩微微仰头，与贵客四目相接。
贵客的视线中有一丝疑惑。
秦韶英礼貌笑了一下，与李悬铃擦肩而过，进了大厅。
一瞬间，他就被志愿者们围住了。
吕教授站在李悬铃旁边，稍微压低声音：“那一位，比大侄子可要厉害多了哦。”
李悬铃：“谁？”
她随即明白了教授所指。
是那个白发人。
“他叫岑雪生，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被凤凰集团的董事长收养。据说他才是董事长的第一心腹，很多事情董事长只和他商量，其他有血缘的反而靠边站。”
李悬铃：“那为什么不点他做继承人？”
吕教授：“因为终究还是没有血缘吧。”
李悬铃耸耸肩。
干活，行。
继承，不行。
收养的孩子果然不值钱哇。
她转眼望向场地中央。
围成一圈的志愿者们已经被学生会长驱散，秦韶英上了演讲台，开始熟悉设备。
岑雪生悄悄走到他身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秦韶英惊讶抬头，目光转到这边，准确落在李悬铃身上。
李悬铃：？
他说了什么？
该不会是说我刚才没礼貌，盯着他的白发一直看，叫秦韶英记住我，来年的招聘会务必将我刷下来？
大哥，饶了我吧，不用这么记仇吧！
秦韶英的目光实在太招摇，别的志愿者也注意到了。
学生会长匆匆跑过来，目光在秦韶英和李悬铃之间来回打量几次，有些不安，审问道：“你来干什么？都叫你不要来了，还硬是要挤过来——”
他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严厉：“就这么想攀关系吗？”
李悬铃一个激灵。
这顶趋炎附势的帽子我可不要戴。
她挺直身板，大声道：“会长！我作为校友演讲会的专门志愿者已经有三年时间了，我对各种流程非常熟悉！”
她猛然抬手，精确指向人群里手拉手的两个本科生，“这一次你特意排除我，找了那两个青瓜蛋子顶替我，一定是因为人多力量大，两个比一个好吧！所以我来了，因为三个肯定比两个更好啊！”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学生会长脸色铁青。
李悬铃转头望向秦韶英，眼神火辣辣：“再说了，我想接触一下秦先生有错吗？”
她捧住心口：“凤凰集团，这家公司就是我的初心啊！”
“我小时候很穷，零花钱极其有限，北极熊奶糖是我能买得起的最最最好吃的零食。”
“这颗小小奶糖，是我整个童年的甜蜜回忆。”
“后来我上高中，看到电视里的采访节目，是生产北极熊奶糖的老板。他说，山珍海味只有达官贵人能吃上，而他的理想，是生产出全国人民都能吃上的美味小零食。”
李悬铃眼含热泪：“我感动极了！这就是我憧憬的老板，我憧憬的公司！”
“如果未来有一天，我能在这样的公司上班，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呢？”
她火辣辣盯着秦韶英。
秦先生！你感受到我的真心了吗？
我这样满怀热情的年轻人，正是你家公司需要的新鲜血液啊！
岑雪生眯起眼，靠近秦韶英，低声说了些什么。
秦韶英似乎反驳了些什么。
李悬铃心里一咯噔。
她站在原地，擅自帮他们配音。
岑雪生：好一个马屁精。
秦韶英：别乱说，人家听着挺真情实意的。这样真诚的年轻人，正是我们公司需要的人才。
配音完毕。
岑雪生很明显冷笑了一下，而秦韶英露出尴尬表情。
李悬铃心想，妈呀，完了。
凤凰集团的招聘，我看是没希望了。
她不知道，岑雪生其实说的是：要不要做一个亲子鉴定？
而秦韶英说：不至于吧！就凭这一点相似之处……要是走漏风声让三叔知道了，岂不是让他白高兴一场？
然后岑雪生就冷笑了。
李悬铃不知道的是，终于长大的她，和她生身母亲当年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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