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两人的住处,是峭壁之上的一栋小白楼。
小楼是本地最常见的款式,一共二层,楼上是两个房间和一个露台,楼下是一整个空间,远离大海的那一边用砖墙围起来一个小院,厨房和洗手间分别在院子两边。
本地物价便宜,这样一栋楼房,租下来一整年的价格是1千元。
租下来一整年是为了向大家宣告:大小姐打算在这里扎根了。
但是说实话,秦韶仙并没有打算真的住满一整年。
九月是开学的日子。
到时,她必须回到学校。
也就是说,暑假的这两个月,就是她解决掉这边问题的期限。
有点急,但绝不能露出来。
要保持云淡风轻的样子,要让大大吉上下的人都以为,新来的秦总要在此地干到地老天荒。
清晨,秦韶仙站在露台上刷牙。
海风凉凉的很舒服。
眯着眼,刷着牙,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这个岛其实挺漂亮的,天气也舒服,应该邀岑雪生过来玩一次。
当然了,不是立刻。
过一段时间,等自己完全熟悉岛上,才好尽地主之谊——
啊,不行,不合适。
首都离这里可远了,单程就需要七个半小时。
这样一个无名小岛,值得岑秘书这样大动干戈吗?
秦韶仙默默叹气,吐掉泡沫。
身后的纱门嘎吱一响。
是吴有朋端着水杯叼着牙刷过来了。
他张嘴就是:“你想好用什么办法拿到账本了吗?”
秦韶仙:……
她嘴角抽抽,“你也太高看我了。是觉得会有仙人托梦于我,指点一二吗?”
吴有朋大笑。
秦韶仙哼了一声,倚在栏杆山,开始随口发散。
“要不然,我们直接去偷吧。”
“但问题是,上哪去偷?可能在王二梅办公室抽屉里,也可能在她家里,甚至很可能被她随身携带……轻易动作,只会打草惊蛇。”
而本次任务最大的忌讳,就是打草惊蛇。
吴有朋吐掉泡沫,挥挥手,“不急。顺势而为吧。”
秦韶仙:……
吴有朋趴在水泥栏杆上,上身向前探出,满脸惊叹:“这一片海域,全是我们家的养殖场吧。”
秦韶仙:“对啊。整整200万亩,整座岛最好的一片海域,全被大大吉承包下来了。”
从悬崖向下望去,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太阳已经升起,日光下的海面,像蓝宝石一样璀璨。
碧蓝海水上全是白色小点,一行一行,蜿蜒排列,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那些白色小点,正是扇贝吊笼的浮标。
浮标飘在海面,向下延伸出长长一串吊笼,从海面一直向下延伸到深处。
扇贝出生之后,先在陆地的水池长成幼苗,之后就被投放到这些小小吊笼中度过一生,直到成为人类的盘中餐。
秦韶仙转头挑眉:“我考考你,我们公司的吊笼是什么规格?”
吴有朋秒答:“一个浮标下面20个笼,每个笼里50个贝,一个浮标等于1000个贝。”
秦韶仙:……
吴有朋大叫:“你又看不起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对不对?这个知识点明明白白写在财报的第一页,你就是觉得我会漏看对不对!”
秦韶仙一脸心虚:“我没有。真的没有。”
“哼。”
秦韶仙两手向前伸,手指框成一个正方形,“我在想,如果把这片海拍成照片,再用马克笔画出分区,就能数出浮标的具体数目了……”
吴有朋瞪大眼睛:“你想用这种方法盘点库存?不行的啦,有损耗存在。”
秦韶仙皱巴起脸。
对……损耗。
根据胡正山交上来的财报,假设往吊笼里下了10个单位的苗,半年之后捞上来的成品有时是2,有时是1,有时甚至是0.5。
为什么损耗这么大?
养殖业靠天吃饭呗。海水冷了,海水热了,所以扇贝长不大,所以扇贝死了。
总之,就是损耗了。
这意思就是,即使数清了全部吊笼,胡正山也可以宣称那些吊笼里没有扇贝。
“所以,重点在于,真正的损耗到底是多少?”
“如果能跟着捕捞船出海一趟,亲自看一眼实际产出……整个宝石岛一共32家养殖公司,贝苗到成品的平均出产率是35%左右,而大大吉的出产率是15%。这个数字一定是假的。只要我们能亲眼看见,就能逼胡正山给出个说法。而他不管给出什么说法,都会是谎言,也就给了我们新的切入点……”
“问题是……这么浅显的事情,舅舅肯定一眼看穿。他会随便找个借口,禁止我们登船。”
“他不会的。”吴有朋斩钉截铁。
秦韶仙紧皱眉:“你是不是觉得舅舅很傻?他是看起来不聪明,但也不至于不聪明到这个地步。”
秦韶仙搓着手指,思索着,“我们可以找找别人。也许有其他人愿意带我们上船。”
吴有朋露出奇妙的表情,重复道:“他会让我们上船的。”
秦韶仙:?
吴有朋的表情越发奇妙。
“你就跟他说,舅舅啊,我想跟船出海,吃新鲜捞上来的扇贝。相信我,他会答应的。”
秦韶仙:???
半个小时后,胡正山在办公室里爽快答应了这件事。
秦韶仙几乎能确定前方有坑,只是不知道坑具体的形状。
算了,等到跳进去之后就知道了。
她的哲学一贯如此。
一天过去,夜幕降临。
午夜时分,捕捞船从港口起航。
船体不大,长度大约十米左右,船上配了1名船长,6名工人。
秦韶仙有些小小惊讶,除了船长是个大叔,那6个工人竟然全是中年岁数的阿姨。
阿姨们谈起这个话题可就兴奋了,苦水哇哇倒。
“以前日子苦哇!我们女人在家里大小事包揽,要养孩子,还要去鱼港做零工,杀鱼,绑螃蟹,剥扇贝,累死累活的,还要被男人说吃白饭,动不动就打一顿。”
“没办法啊,以前出海是真的出生入死,男人确实不容易。”
一个阿姨插嘴:“我倒是不怕出生入死,可惜渔船根本不准女人上去。”
阿姨二号立刻附和:“可不是嘛,男人老说他们出海多不容易。我倒是想说,那换我去好了,偏偏不让我去啊。”
阿姨三号感叹:“还好后来就不一样了,我们这里成了扇贝养殖基地。跟着养殖公司的船打工很安全,每天半夜出发,早晨八点就能回岸上,领钱,然后回家睡大觉了。”
阿姨四号爽朗大笑:“最重要的是,男女不限!如今我们也能上船,正经赚钱养家了!”
秦韶仙举起手:“不是,等一下,你们出来打工,那你们老公呢?”
该不会……
果然,阿姨道:“我既然出来打工了,他就在家待着呗。”
秦韶仙:“那家务谁做,孩子谁带?”
阿姨挥挥手,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孩子们都大了,家务嘛,反正我都做惯了。最重要的是老头子如今没脸说我吃白饭了,也没脸打人了。”
秦韶仙:……
所以,这些阿姨们在外辛勤工作,回家还要包揽家务,这一切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丈夫不再骂人打人。
真是可喜可贺。
捕捞船二十海里,抵达作业区域。
整艘船亮起灯来。
阿姨们两两一组,把沉重的吊笼拖出水面。
吊笼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像是某种长条形状的深海怪物,全身覆盖着密密麻麻的不明物体。
不明物体是裙带菜,牡蛎,还有藤壶。
阿姨们弯着腰,两手不停,用刀割开厚重的附着物,把吊笼里的扇贝倒出来。
这是秦韶仙第一次看到新鲜捕捞的扇贝。
她意识到事情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每个笼里出来的扇贝大小数量都不一样。
一整串吊笼累积的误差变得更大。
一个小时后,捕捞完成。
阿姨们开心地表示,今天收成不错哦,捞上来整整3000斤合格扇贝。
昨天才可怜呢,捞上来不到300斤。
听她们的口气,这种程度的误差,完全属于正常情况。
秦韶仙心里一凉。
她自然知道扇贝不是工厂罐头,每一笼、每一串、每一天的出产都会有误差。
她只是没想到误差会这——么——大。
就算今天的出产率达到了65%,那又怎么样?
这个数字和全年出产率没有任何关系。
某个专业知识从本科时代的课堂上飞过漫长时间突然击中了她。
“标品与非标品”。
秦韶仙跟着吕教授经历过好几个大公司的审计工作。
她自认经验丰富。
她忘了,她看过的所有产品资料,都是标品。
扇贝是农产品。
农产品是非标品。
“适用于标品的一切准则和方法,都不适用于非标品。”
秦韶仙从未如此深刻理解课本上这句话的意思。
她转头看向海上密密麻麻的吊笼浮标。
吊笼的数量是固定的。
但是吊笼里扇贝的数量……是一个混沌的黑洞。
公司这15年来的实际营收,也是一个黑洞。
阿姨们在船尾忙活着。
秦韶仙默默走开,躲到船舱一侧,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两手抱着头,任凭沮丧淹没自己。
吴有朋悄悄跟上来,坐在她旁边,担心问道:“姐……你没事吧……噗嗤。”
秦韶仙:?
吴有朋想忍住,但是忍不住,吭哧吭哧笑个不停。
“对不起……我也不想笑,没办法,我第一次看你吃瘪……哈哈哈哈!”
秦韶仙怒视:“你早知道会是这样?”
“说了不要小瞧我。我不是随便就来的,我做了好多准备工作。来之前我特意去首都资料馆看了好几部关于扇贝养殖的纪录片。片子有拍到拖吊笼上岸,和我们刚才看到的一样,外面全是紫菜和藤虎,里面的扇贝也各种发育不良和死掉。看到那一幕我挺震惊的。很深刻地体会到了所谓非标品是什么意思。”
秦韶仙气道:“你怎么不早说!”
“听我说哪比得上亲眼看见呢。亲自上一趟捕捞船也是重要的经验嘛。”
秦韶仙小脸皱巴,斜眼看着表弟:“真的吗?不是单纯为了看我吃瘪吗?”
吴有朋猛摇头:“怎么会。不可能。不能够。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坏心思呢!”
说完,他又一顿吭哧吭哧,嘻嘻嘻嘻。
秦韶仙:……
不爽。想打人。
她突然站起来,向着船头看去。
吴有朋顺着表姐的视线望过去。
蓝色晨曦中,有灯火若隐若现、不停闪烁。
那里是这艘船的目的地:宝石岛最大的海产市场。
他心里一动,同时听见表姐说话:
“没人知道15年间一共捕捞上来多少扇贝。但是扇贝捞上来总要卖出去。大大吉没有分销能力,每天收上来的扇贝,只能打包出给批发商。”
姐弟两一起远远望着晨曦中闪烁的灯火。
那个即将收走船上一共3000斤扇贝的批发商,他就在那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