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爆发出剧烈的咳嗽。
明明身处陆地,但“梦中”的窒息感完全没有消退,容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紧接着一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容黎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人,她一惊,抬起头,却发现居然是林景池。
他没穿正装,头发也没好好梳,大概有段时间没打理了,所以显得有点乱,看起来有点像当初高中的样子,唯一不同的就是下巴上有一点青色,大概是因为没及时刮胡子。
两人对视片刻,容黎还有点迷茫,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里还是在现实中,直到林景池朝她伸手。
容黎吓了一跳,下意识躲了一下,林景池一顿,按下容黎身后的呼叫铃。
按完之后,林景池才轻轻开口:“你感觉怎么样?”
容黎终于迟缓地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盯着林景池,没有说话,林景池说:“容黎?”
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
林景池明白了,他缓缓地说:“你想起来了?”
容黎猛地抬手,林景池没有躲,注视着容黎,等着容黎这巴掌扇下来。
然而半晌后,容黎轻轻放下手,疲惫地往后一靠,林景池眼疾手快,为她在背后加了一个枕头。
容黎眼睛也没抬,很快一个一个医生带着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林景池起身,说:“她醒了。”
医生点头,而后说:“容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容黎说:“好渴……”
林景池闻言愣了愣,拿起旁边的矿泉水打开,居然还有根早已备好的吸管,他把习惯插进矿泉水里,递给容黎。
容黎倒也没矫情没客气,喝了一口后,感觉稍微有点劲了,护士跟林景池沟通,要再给容黎做个检查。
林景池点头,转头看着容黎,容黎重新闭上眼睛,压根不想看他。
容黎被带去做全身检查,又是抽血又是CT,折腾了一通。
据他们说,容黎昏迷了三天两夜。
居然才三天两夜。
在记忆的漩涡中,容黎已过了将近十年。
检查完毕,护士送了早中餐过来,容黎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病房门重新被打开,是林景池。
看到他就倒胃口,容黎直接把手里的筷子朝着林景池丢去。
林景池微微侧身,躲过那沾着油污的筷子,说:“你好点吗?”
“好?”容黎简直气的要发疯,“我看到你就犯恶心,我怎么好?!林景池,一直耍我是不是很有意思啊?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催我恢复记忆,为什么一直对我设下监控了……你觉得,我和谢秋言一起失踪,但是活下来的只有我,很可疑,是不是?”
容黎有时候恨自己记性居然又这么好了——她刚失忆的时候,林景池数次试探,她究竟是真的失忆,还是假的失忆,知道魏岚用催眠的办法,让她逐步恢复记忆,林景池才放弃试探。
他在试探什么?
毫无疑问……
他想知道,容黎是真的失忆了,还是因为对谢秋言的失踪有责任,为了逃避这个责任,她才故意装作失忆……
容黎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景池:“林景池……你为什么永远能用最恶毒的角度去揣测我?”
林景池认真地摇头:“我绝不会认为你会害谢秋言,当时我真的只是想弄清楚,你到底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有时候你的行为我不能完全理解,只能……如你所说,去揣测。我们之间的事情太复杂,我不知道我直接告诉你,以你的性格会怎么想,所以我只能慢慢等你自己想起来。”
容黎冷笑一声,说:“林景池,你真是人面兽心,你整我整的好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你这种白眼狼!我为谢秋言捐肾养病的时候,你在胁迫我得了绝症的父亲……”
容黎本来想气势汹汹地说完这段话,但只说到这里,就不由得一噎,眼里泛出一点红。她再也绷不住了,眼泪漱漱地往下掉,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不孝、最愚昧的人……
她醒来之后就想明白了,明明是小手术,却突然决定“退休”的父亲是怎么一回事……
“我为了谢秋言,损失了那么长的,陪伴我父亲最后的时光,甚至因为谢秋言,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你和谢秋言对我,对我爸这么坏,全是算计,全是谎言……我居然蠢到偷偷给谢秋言捐肾……”
容黎近乎崩溃地把脸埋进手里,感觉到眼泪糊了一脸。
她好讨厌自己的眼泪,让她此时此刻看起来懦弱又可笑。
她根本不敢看林景池,她几乎能想象到林景池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得意的、得逞的……
“林景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至少应该可怜我吧?就算你觉得我做什么都是活该,不值得可怜……你至少,把我当个人看吧?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一直骗我……”
长久地沉默着的林景池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同样带着涩意,一字一句地说:“容黎,我没有骗过你。”
“是!”容黎崩溃地抬头,“你是没骗过我,你只是瞒着我,要骗我的时候你就沉默或者反问,这就是你这个白眼狼的计俩——”
容黎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错愕地看到,林景池的眼眶也微微地发着红。
这是容黎第一次看到林景池如此悲伤的神色,悲伤到容黎感到茫然。
他在伤心什么?
容黎甚至忘记了哭泣,她诡异地看着他。
林景池说:“我唯一骗过你的,只有一件事。”
容黎愣愣地说:“什么?还有,你摆这副脸干什么?你已经大获全胜了,你还想要什么——”
“大获全胜?”林景池轻声开口,“容黎,输的人一直是我。”
容黎愣了一下,随即怒道:“输?你怎么会输,你永远是把我踩在脚底下的大赢家!现在看我这样你还不够满意吗?还想要说什么话让我这种蠢人再沾沾自喜,然后再给我一榔头?”
容黎说到这里,突然心领神会,讥讽地说:“我知道了,你该不会要说,其实你根本没想过要害我,没想过要怀疑我,甚至,其实你喜欢我?”
林景池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容黎,容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很希望自己能彻底表露出那种不在乎和嘲弄,但事实上,她知道自己藏在被子里的手还是不受控地发着抖。
“我不是傻子,不会你说什么都信,你怎么可能喜欢我?你只可能恨我,讨厌我!你是不是以为你现在说喜欢我,说一切都是误会,我就会对你这份感情感激涕零?去死吧!你哪怕现在死在我面前,我也只会点爆竹!”容黎恶狠狠地说,“如果你说你喜欢我,我也只会觉得恶心、想吐!”
林景池仍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当然会这么觉得,毕竟,我在你眼里,从来都那么讨人厌,连关逸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嗯?
这句话为什么这么耳熟……
等等——
“你们是不是都瞎了啊?!他比得上关逸一根手指头么?!”
没错,这是她当年在食堂当着林景池的面怒吼过的一句话。
哈,这家伙,记仇记成这样?!
真是小心眼又自卑!
容黎怒极反笑:“你好端端的扯什么关逸?还是你想翻旧账,说我以前说过很多过分的话,做过很多过分的事?没错,我是做过是说过,但是比起你,我真是自愧不如!”
林景池与她对视着,那双黑色的眼睛此时重新显得平静,哀伤则变得很淡,他没有再说什么,像是已经放弃为自己辩解。
“都是我的错。”
门突然被推开,在容黎看来比见鬼还可怕的谢秋言脸色苍白,穿着白色的一身运动衣慢慢走了进来。
容黎看到他,比起完全的愤怒、憎恶,居然还多了一层恐惧。
这种恐惧源于未知,源于不解。
谢秋言有如浓雾般无法散去的恶意,这种对容黎来说几乎是无由来的恶与恨,让容黎感到极其害怕。
不过,如果仔细想想,或许也不是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我不是林叔叔的孩子,我的母亲叫谢星云,父亲叫——容觉。”
容黎想起这句话,这是她失忆以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容黎瞪大了眼睛看着谢秋言。
谢秋言手里抱着一小簇花,他慢慢把花插进花瓶,摆好来,这才看着容黎,又喊了一句:“姐。”
容黎终于回过神,抖了一下,说:“你别瞎喊,我怕我折寿!”
谢秋言看了她一会儿,眼里亮晶晶的,跟要哭了似的,容黎简直毛骨悚然。
半晌,谢秋言走近一点,居然在容黎床边轻轻跪下。
容黎瞪大了眼睛,搞不懂他这又是哪一出。
卖惨?装可怜?在林景池面前继续表演小白花?!让林景池心疼不已地上来扶起他?!
容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景池,但林景池居然没在看谢秋言,而仍在看她。
两人目光刚一交错,容黎就立刻收回了视线,极度莫名其妙地重新看向谢秋言。
谢秋言低声说:“你们之间所有的误会,都和我有关。我很早就发现了一件事……景池哥喜欢你。”
这句话犹如一句惊雷劈在容黎头上,她一愣,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林景池,林景池居然似乎也有点惊讶,蹙眉看向谢秋言。
容黎在短暂的错愕后立刻反应了过来,怒吼道:“好哇,你们真是兄弟齐心哈?!在我面前打起配合来了?!出去!你们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会信!”
其实容黎没有面上看起来那么不信,那么笃定。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像一朵花已经因为干枯而凋谢了,天上却没头没脑地灌下海那么多的水,试图将这朵已经没救的花给浇醒。
而她只觉得窒息和惶恐。
谢秋言着急地说:“是真的。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五岁的时候,景池哥带着我去找过你?就是那一次,我发现了。”
谢秋言的记忆缓缓回到那一日,容黎气呼呼地离开了谢秋言和林景池居住的客房。
谢秋言转身,看见林景池去关门——容黎走的时候气冲冲的,自然没有关上门。
但谢秋言也看见林景池站在门边,他没有立刻关好门回来,反而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于是谢秋言疑惑地挪步上前,想看看林景池在看什么。
他走到门口,探了个脑袋,顺着林景池的视线往上看去,从一楼中空的部分看到了二楼的小客厅。
小客厅里有一个小小的沙发,容黎就坐在上头,抱着一个娃娃,她并没有注意到下方的两道视线——她太生气了,嘴里在碎碎念着“两个讨厌鬼”,手捶打着娃娃,脸气得涨红,脚上的脱鞋被远远地甩在了一边。
“我看到了景池哥的眼神。”时隔多年,眼前早已长大成人的谢秋言缓缓地说,“所以我知道了景池哥的一个秘密。”
容黎一脸不可置信,谢秋言的神色却越发淡定:“其实那时候也不知道是喜欢,我只知道,对于景池哥来说,你一定很特别。我是跟着景池哥长大的,我也去过他学校,我知道景池哥不会那样看一个同龄女孩儿。但他那样看着你。我很讨厌你,你住在那么好的房子里,穿着那么漂亮的衣服,吃着那么美味的饭和零食,你抢走了所有本来我可以享受到的东西,甚至恶毒到要把我卖去山里、说我是野狗。你刁蛮、不讲理、喜怒无常。你这么讨人厌,景池哥却喜欢你。”
容黎被这番时隔十多年的指责弄得慌乱不已,她忍不住看向林景池,甚至期待林景池反驳,可是林景池没有说话。
他早已收回了开始那一点惊讶,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并不炙热,也不温柔,仍是那样沉静。
一如既往地,容黎并不能从里面感知到任何爱意,他的情绪是被封锁的古井,默如深渊。
容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气得发抖,指着林景池:“你这张嘴,如果真的不要,可不可以锯掉啊?!什么时候了还给我装高深,张嘴说话啊!告诉他,是他自己脑补太多了!!!”
林景池盯着容黎看了片刻,这才缓缓低头看着谢秋言,说:“是你脑补太多了。”
容黎:“……”
救命啊!
这两兄弟真的脑子有病,纯纯有病……
谢秋言回头瞥了一眼林景池,也没理他,继续说:“当时我觉得太不公平了,你什么都有,而我已经做好决定不要去和你抢这些东西了,那些东西很好,可我不在乎,我觉得林叔叔和景池哥比你们好一万倍。可是——你不让我分你的任何东西,我当时身边只有景池哥,你却轻易把他分走了。”
容黎气得按了按太阳穴:“谁要和你分他?你自己留着就好,没人要和你抢!疯子……疯子!”
谢秋言被骂疯子也不生气,只说:“当我在奶奶的生日再次看到你们两个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时,景池哥的所有行为,都让我明白……他真的喜欢你。但我也知道,他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他不能、也不该喜欢你,因为你也不值得被喜欢——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容黎几乎要气死了,她说:“我不值得被喜欢?!那还真是谢谢你啊林景池,谢谢你眼瞎!还有你,谢秋言,你少扯这么多理由,我看你就是反社会,心理变态!”
谢秋言闻言居然又笑了,看起来真是诡异他妈给诡异开门——诡异到家了!
“其实我也早该承认的。”谢秋言笑着抬眼看容黎,“虽然我打从心底觉得你说的话很蠢,但你说的这些蠢话,也是真的能让我开心,不光是嘲笑你的那种开心,我是真的觉得……你好有意思。我也想过,如果你一直是我姐,从小到大是我姐,该多好。你又护短,又不讲理,一定会很宠我的,我肯定会被你和爸宠成比你更蛮不讲理的那种脑残富二代。”
容黎:“……”
她火都来了,说:“你以为你现在不脑残吗?!啊?!”
谢秋言又笑了,说:“是啊,我是脑残。我每次这么想之后,都会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她说过,如果她有一个亲弟弟,她把这个亲弟弟卖去山里。所以我不想让自己喜欢你,每次被你逗笑,期待你真的是我姐姐的时候,我都会特别讨厌自己……我突然理解景池哥了,明明他也不该喜欢你,可是情感真的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我明白,他对你的感情,一定也加倍地在折磨他。”
容黎看向林景池,林景池没有说话,他没有反驳谢秋言的话,也没有选择补充。
他像是一个已经把故事写完了的作者,任由读者去随便猜测其中的真意。
容黎深吸一口气,心里根本没有感动,只有荒谬,她说:“又哑巴了?说话!你弟心理扭曲成这样了你也不知道管管他?!就知道自己往上爬是吧?!现在还要你弟一力承担?你是不是男人啊!”
林景池这才开口:“为什么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谢秋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我觉得,如果我说了,反而是在撮合你们。我只想努力地拆散你们。我觉得她已经杀掉了我想象中的姐,不能再让她折磨、抢走我现实里的哥哥。”
林景池叹了口气,说:“好蠢。”
两个字,倒是挺诛心。
也不知道是在骂谢秋言,还是骂他自己。
容黎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难得情绪稳定地说:“我没有杀掉你想象中的姐姐,因为你也说了那是想象,那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差点杀掉我的人,是你。”
这大概可以算得上是容黎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她平常讲话基本靠强词夺理,这句话却一针见血,堪称石破天惊。
谢秋言想到了往下坠的那个时刻,以及后来得知容黎一同坠海可能身亡的时刻。
他也不敢相信,容黎居然被自己一起带下来了,那个时刻他的懊恼、震惊犹如最初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最后彻底将他淹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第 64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