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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兰若剧院

月光流淌在无执灰白的僧袍上,让他像一尊没有情绪,也沾染不得半点人间烟火的玉石雕像。

他琉璃色的美目,平静地倒映着谢泽卿错愕的身影。

良久,无执忽然道:“想吃昨晚的泡面吗?”

谢泽卿愣在原地,金色的瞳孔里写满了荒谬。

方才还在讨论一个延续了十年的索命阴谋,转眼间,话题就跳到了果腹之物上?

“哼。”

谢泽卿扬起下颌,摆出身为帝王的倨傲姿态。

“朕乃万乘之尊,岂会贪恋此等凡俗之物?”

无执转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声,脚步不停。

那一声“嗯”,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情绪便将此事揭过。

无执径直走向香积厨。

谢泽卿跟上去,停在门口,看着无执熟练地从昨日相同之处拿出相同的纸碗。

“且慢。”

谢泽卿终于没忍住。

无执的动作停顿,侧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朕……”

谢泽卿一时尴尬语塞,随即清了清嗓子,强行挽回颜面。

“朕不过是好奇,此物明明干涩无味,尔是如何只凭一壶沸水,便将其化作那般霸道滋味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探讨某种高深的炼丹术,而非单纯的嘴馋。

无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通透的眸子,看穿他所有的故作矜持。

“想吃直说。”

谢泽卿的俊脸僵住。

“放肆!你这和尚……”

“吃,还是不吃?”

无执打断了他色厉内荏的呵斥,直切正题。

谢泽卿的话卡在喉咙里,暗金色的凤眼,在月光下闪烁不定,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吃。”

他十分矜持地,妥协了。

说完,眉头一蹙,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不对。”

“朕乃魂体,无形无质,如何能食得你这人间的烟火之物?”

无执安静地泡好两碗面,将一次性木筷覆在面碗盖上,目光落在谢泽卿身上,“你的魂体,被万灵怨气诅咒,千年不散。”

“怨气为食,诅咒为锁,让你既无法消散,也无法触碰阳间一般实物。”

谢泽卿脸色微沉,这是他千年来最大的痛楚与桎梏,如今被这小和尚轻描淡写地道破。

只转眼间,那微沉的脸色便被惊诧所取代。

谢泽卿见无执伸出两根手指,在泡面升腾起的热气中,凭空画出一个极为古朴的字符。

一笔一划,明明无形,指尖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

【飨】

字符在水汽中一闪而逝。

原本只属于凡俗食物的香气,在谢泽卿的感知中,瞬间变了。

那霸道的香味之中,竟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供奉于神佛座前的香火气息。

一股暖意且温养神魂的力量,从那小小的纸碗中弥漫开来。

“此为‘飨祭’。”

无执收回手,将泡面推到他面前。

“以我之气,渡物之形,供奉于你。”

“现在,可以吃了。”

谢泽卿怔住。

他看看眼前的泡面,又看看这个清冷得不似凡人的和尚。

千年来,他是被诅咒的鬼帝,是人人畏惧的凶煞,是脱离六道的怪物。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供奉”二字。

“哼,故弄玄虚。”

谢泽卿嘴上不饶人,身体却诚实地凑了过去,学着无执的样子,试探性地伸出手。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指尖竟能穿过氤氲的热气,触碰到那双一次性的木筷。

触碰到木筷的手一触即离,触感是真实的。

“你……”

谢泽卿抬眼,暗金色的凤眸中,翻涌着千年未有的复杂情绪。

无执已经低下头,用筷子卷起一撮面,安静地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也很专注。

谢泽卿被他感染,也拿起筷子,学着无执的样子,吹了吹。

魂体本感觉不到烫,但他依旧做了这个动作,似乎是在模仿久远的,属于“人”的记忆。

面条入口,谢泽卿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并非御膳房里任何一道山珍海味,没有繁复的工序,没有珍稀的食材,却霸道得不讲道理。温热带着韧劲的裹挟着霸道辛香的实体,在他的舌尖上炸开。

暗金凤眼,在这一刻,倏然睁大。

其中翻涌的,不再是帝王的威仪,而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纯粹的震惊。

他忘了言语,也忘了仪态。

只是本能地,将口中的面条咀嚼,咽下。

然后,猛地低下头,看向那只小小的纸碗。

“吸溜——”

一声与他帝王身份毫不相符的急促的吸面声,在寂静的香积厨内响起。

无执停下了筷子,侧目看去。

不过他吃三分之一的功夫,谢泽卿面前的纸碗,已然见底。连最后一滴汤,都被他喝得干干净净。

谢泽卿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然后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了无执那只还剩大半碗的面桶上。

无执安静与他对视。

月光下的僧人,眉眼清冷如画,那双琉璃眸子,无波无澜,却能映照出一切虚妄的伪装。

谢泽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他身为帝王的架子。

“咳。”

“此物滋味尚可。”

用极为挑剔的口吻点评道,“就是分量太少,不利于朕深入勘察其究竟。”

无执面无表情,抬起手将自己那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泡面,推到了谢泽卿面前。

谢泽卿的俊脸,先是错愕,随即燃起一簇恼羞成怒的火焰。

这小和尚,什么意思?

施舍他吃剩的吗?!

“你……”

无执依旧不语。

他微微歪了歪头,琉璃似的眸子清澈见底,平静地倒映着谢泽卿色厉内荏的模样。

空气凝固了。

谢泽卿的帝王威严,在这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面前,碎得像瓷片。

他猛地将那碗面拉到自己跟前,玄色的衣袖,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冷哼出声,“既然你如此诚心,朕,便却之不恭了!”

风卷残云。

当谢泽卿再次抬起头时,第二只泡面碗,也已经空空如也。

他用舌尖,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角残留的酱汁。

千年了。

他已经有整整一千年,没有尝过吃食的味道。

“吃饱了?”

无执开口,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尚足。”

谢泽卿放下筷子,声音餍足。

无执站起身,将两个空碗和筷子收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里。

“喂饱了,才有力气。”

无执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明日一早,去那个兰若剧院。”

话落的同时。

无执倏然一顿,那张在月下白得像玉的脸,转向了门口,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微微眯起。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一条冰冷的蛇,无声地缠上了他的脊背。

无执的动作极快,身影如一道月光下的鬼魅,穿过门扉的缝隙,离弦之箭般掠了出去。

谢泽卿瞳孔骤缩,立即跟上前去。

夜风裹挟着山林的湿气,扑面而来。

无执停下脚步,扫视周围,方才的窥视感随着夜色消失在空气里。

对方退得很快,快得不留一丝痕迹。

无执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脚边的石阶上。

被青苔半掩的石阶,有东西在反射着一丝不属于月光的暗沉光泽。

他弯下腰,将东西捡起来。

一枚铜钱,入手冰凉,质感沉重,却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古币。

铜钱的样式极为古怪。

外圆内方,却并非寻常的镂空,那方孔之中,竟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猩红色的石头,像是凝固的血。

铜钱的正面,没有年号,只有一个扭曲的,仿佛是某种兽类的侧脸浮雕。

那兽类生着独角,面目狰狞。

无执将铜钱翻了过来。

背面,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谢泽卿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他俯身仔细端详着那枚铜钱,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翌日,清晨。

天光微亮,菩提树下按时响起了平和的诵经声。

无执在菩提树下晨颂,雷打不动。

谢泽卿飘在不远处,没有出言打扰。他盯着沐浴在晨光中的无执,俊美的脸庞在熹微的光线下似神似佛。

萦绕周身的经文,像潺潺流动的溪水在空气中环绕流动,缓缓洗涤着谢泽卿魂体上的千年戾气。

晨颂结束。

“走吧。”言简意赅。

片刻后,一辆黄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了破败的山门前。

司机探出头,狐疑地看着这个荒山野岭的破寺,又看了看寺门口站着的,宛如画中谪仙般的年轻和尚,开口打招呼道:“去……兰若废墟?”

“嗯。”

无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谢泽卿将身体变得更透明了些,跟着飘进了后座,冰冷的阴气,让司机师傅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赶紧把空调暖风开大了些。

“小师傅,那地方邪门得很呐!”

司机是个话痨,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无执。

“五年前那场大火,烧得那个惨哦!听说到现在,一到晚上,废墟里还有唱戏的声音传出来呢!”

“有劳施主,专心行车。”

无执合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司机悻悻然闭上了嘴。

车内的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谢泽卿,正一脸新奇地研究着车窗外的电线杆和飞速后退的绿化带,偶尔流露出的神情,像极了第一次进城的傻儿子。

不过二十分钟车程。

出租车停在一片被施工围挡圈起来的废墟前。

围挡上,“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红色大字已经褪色,旁边还贴着几张寻人启事,照片上的人脸早已模糊不清。

焦炭和陈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即便是隔着围挡,也能看到里面那栋被烧得只剩下黑色骨架的西式小楼,像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城市的一角。

阳光照在上面,都像被那片黑色吸了进去,泛不起半点光亮。

“就是这里了。”

无执付钱,下了车。

谢泽卿跟着飘下来,他环顾四周,警戒道:“好重的怨气。”

日光明明晃晃,却被一层无形的滤镜隔开,照不透此地的阴沉。

空气中焦炭与腐朽的气味,在走近后变得浓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香粉味在鼻尖萦绕。

像是百年前名伶的脂粉,被一场大火狠狠烙印进时空,连同不散的怨气,一同被困死在这里。

“此地风水,已成绝煞之局。”

谢泽卿悬浮在半空,玄黑的衣袍无风自动,语气是惯常的倨傲,却带些凝重。

无执绕着围挡走了一圈,找到一处被撕开的豁口。

他弯腰钻了进去,动作干净利落,僧袍没有沾上一点铁锈。

一踏入这片废墟。

耳朵里,只剩下风吹过空洞窗框时,发出的“呜呜”声,像人的哭泣。

脚下是碎裂的砖石和烧焦的木头,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踏入废墟内部,周遭的阴冷缠绕而来。

明明是艳阳天,皮肤上却泛起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

谢泽卿冷哼,无形的威压自他身上散开,那股阴冷的风瞬间停滞。

无执径直走向那栋主建筑的残骸。

昔日的兰若大剧院,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入口处的大理石台阶已经碎裂,依稀能分辨出曾经的富丽堂皇。

他拾级而上,走进大厅,目光平静地扫过大厅。

曾经金碧辉煌的观众席,如今只剩下烧黑变形的铁架子,东倒西歪,像一排排沉默而嶙峋的墓碑。

头顶的穹顶早已坍塌,露出灰白的天空,阳光投下的光斑,落在焦土之上,反而更显凄凉。

舞台同样塌陷了,露出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仿佛能直通幽冥。

无执的视线,定格在舞台废墟的上方。

那里,用两根铁索悬着半块焦黑的牌匾。

烈火无情地燎去了它一半的真容,只余下一个风骨犹存的字。

【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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