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祠堂的戏楼是一个由主楼和四面围廊组成的院子。
三面观的戏台从主楼正面探出,台下两侧边门直通主楼后院,众堂倌由此出入后厨;中庭露天,排放着几张八仙桌,现已坐满了散客;四周两层木制围廊,用梨花隔断隔开作为雅间,外侧设有美人靠。此刻,正有几位美人倚在那儿,在随风起伏的纱帐间执扇耳语。
山初被安排在西侧二楼雅间视野较好的位置,正正好能看到舞台全貌。
戏已开场。
堂鼓隆隆,似是狂风,板鼓急急,恰似暴雨。
满场的情绪已然被调动到了高峰。
拿着白绸的龙套们便在这样的氛围中从出将入相处鱼贯而出,围着舞台交错而行;白绸在他们手中如有生命般上下翻飞,一派凶涛骇浪。
“咿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锣点趁机加入,情绪再攀高峰。
只见一赤一青两位武旦从两侧翻身出场,如两股旋风隐在白浪之中。两人在舞台中央汇合,赤手相搏,手腕对手腕,锵锵两下,随即换位。
锣鼓声陡然升高,又急又密。随着鼓点,两人作为上把,配合着周围的下把龙套们,在翻飞的白绸间连续翻身抛接刀枪。
好一出打出手。
“锵锵锵锵”,锣鼓作势,打斗迎来**。
左侧赤衣接住抛来的红缨抢,以腰为轴,高速点翻身出枪;右侧青衣见势,立即背花论刀,以作抵挡。
赤衣倾身一个回枪下压,青衣左腿在前,右腿在后,身子一矮,举刀相抵。
锵锵锵!鼓息锣止,两旦就此定位亮相。
“好!”
台下掌声雷动,叫好一片。
原来赤衣即是班主。在今风的巧手下,老班主一改先前的仙风道骨,已是一副果敢坚毅的武旦模样。
山初心里连连惊叹,“你师父这身板怕是还能再活个千八百年呐。”
话虽然是对今风说的,但眼睛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
今风放下茶杯,并没有接他的话头,反而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道:“以戏渡魂向来只有一次机会。你怎么确定今日缘主就在现场?”
山初闻言眼尾微挑,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今风,又转眼撇向中庭:“诺,不是已经在了么。”
天色开始昏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还夹杂着些许青涩的青草味。云翳低垂,沉甸甸地压着,叫人的呼吸都变得粘腻起来。
中庭第二排中轴位穿着靛青绣衣的两位妇人正看得入神,其中一个腰后垫着软枕,左手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看着已是足月。
戏台上白绸翻飞,如激涌的潮水。
青衣武旦用力掀开压制着自己的红缨枪,起身收刀,剑指朝赤衣一点,面带痛惜之情,念白道:“九娘,此法若成,百尸千骸,缘法万千,千年修行毁与一念,万劫不复。水色望九娘再三思之~”。
红衣九娘被大力掀开,踉跄着后退两步,无力摇头,带着哭腔唱白道:“吾与徐郎本花前月下结鸾俦,实指望夫妻恩爱同偕老。”
随即情绪急转直下,带着怒意:“可恨那尊者非与我作对,定要徐郎落发把家出。我恨,我怨,我不服,我定要寻着他,仔细问个清楚~”唱调陡然升高,直击灵魂。
青衣水色跟着上前两步,抬起的手复又收回,哀痛道:“姊姊!那徐志远负心恩情薄,怕早已头脑混混,不知东西。你为他结庐开馆,帮他名扬十方,前世恩缘足已了。你早有琼宫简录之资,何故再执之,念之?”
九娘急急后退,摆手道:“情之一字堪毒,放下?难难难!”
随即转身,不忍再看:“吾心意已定,汝莫要多言,快快离去,你我姊妹之缘,来世再续~”
唱调婉转哀戚,功力十足,山初听后,不禁啧啧道:“你们把故事改成这样,当事人知道吗?”
今风正是贪嘴的年纪,拿起一枚梅子放进嘴里,待咽下后才不紧不慢道:“佳人为报恩情以身相许,本该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奈何恶人从中作梗,历经种种最终花好月圆,人们就爱看这些。”
山初一阵无语,看着少年老成的今风,遂起了调戏的心思,正要开口,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闷雷,似有一只巨兽正躲在云层背后低吼。
一滴酝酿了许久的的雨滴砸下,就像是拉开了舞台的序幕,接着便是倾盆而下的哗然。
“哎呦,怎么下雨了?”
“快快快,躲雨,躲雨。”
散客们用衣袖遮着头正准备四下散去。
“哎呦,嫂子,我。。。我好像要生了。”大肚的靛衣妇人一脸惊恐,一手撑着椅子一手抚着肚子,大口喘着气。
“啊?!”
另一位靛衣妇人大惊失色,楞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喊着过路的散客忙帮。
“我家弟媳要生了,求求各位帮帮忙,帮帮忙。”
中庭顿时一阵慌乱。
不知是哪位神仙打翻了墨盂,天上的乌云浓得可怕。山初一脸凝重地盯着乌云背后。
好大的妖仙之气!
靛衣妇人在好心散客的帮助下,被簇拥着抬了出去。当他们出门的那一刻,天上的浓云像是活了一般,翻滚着尾随而去。
山初见状暗叫不好,立刻起身,手撑栏杆,一个翻身跃下,紧跟其后。
大雨倾盆而下,街道上一片静谧,只剩雨水拍打青石板的声音。
天上乌云如一锅烧沸了的浓汤,从四面八方翻滚着涌来,积聚在一个院落上空。
院门前两个纸皮灯笼泛着微光,在雨雾中朦胧地摇曳着。灯笼上墨写的东府二字在昏黄灯光的晕染下显得愈加漆黑。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内院里响起,如一把利剑穿透厚重的雨幕。
产房内,林青芝双腿曲起,仰躺在床上,两侧鬓发被汗水浸透,黏在她早已失了血色的脸上,双手指节泛白,死死攥着床单,腹部以下传来阵阵剧痛,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活生生地撕开了。
看着血水一盆盆地从屋内端出来,东盛柏急得在廊下团团转。
一小厮冲到廊下,浑身是水,慌张道:“二爷,不好了,张啊婆回家探亲了。”
东盛柏闻言心理咯噔一声,小村镇人少,全村上下就这一个稳婆,这可真是要命了啊。
小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要不去邻村请?”
东盛柏看了看黑压压的天,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搓着手在房门外来回踱步,这个鬼天气,若是去邻村请,请不请得来是一回事,这一来一回估摸着也得一天时光,青芝不一定撑得住啊。随即又转念一想,都这节骨眼了,也没其他办法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正要点头,傍边的东家老太太拐杖一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等人来了我孙子人都没了,我去!”
老太太心想自己生了两儿一女也算是经验丰富了,便拐杖一甩,掀起帘子进了产房。
院子前的屋顶上,山初半跪着,皱着眉头看着天,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
眼前翻滚的云层,仿佛有无数只手搅在一起,朝着产房的屋顶欲探未探。
浓云压得越来越低,好像伸手就能够着。这无形的威压压得山初喘不过气,他的膝盖被青瓦硌得生疼,汗水混着雨水流满了全身。
看到老太太进屋的那一刻,山初啧了一声,真是无知无畏,难产和顺产能一样吗,还好有你小爷在这儿。
山初右手翻掌捏诀,在左掌心虚书符讳,低低的神咒从开合的嘴中涌出:“天护身,地护身,十二元辰护汝身;年护身,月护身,金甲层层护满身;日护身,时护身,急催胎儿离母身。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咒毕,山初周身金光大盛,灵台电光一闪,心内雷鼓一动,山初知道咒成了,立刻翻掌打出,一道炁光如离弦之箭飞入产房。房内瞬间绽放出氤氲炁光,但周遭的浓云依旧毫无退却之意。
山初见状神情越来越严肃,背直直得紧绷着,虽是催生符但好歹是祖师符讳,这些浓云见着符法都不退,果然不是普通妖邪。
“呜哇。”房内一声婴儿的啼哭,似是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天上的浓云像是瞬间解除了禁令,全部往产房内蹿。
几乎同时,山初如鸟似弓,飞身而下冲入房内。
就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山初,此刻见到房内情景也不免心中一颤。
虽是下午,但天色昏暗,没有亮灯的房内鬼影重重,尖锐的呼嚎声震得人头昏脑涨,几股黑气旋转着聚集在床前,旋涡中心悬浮卷着的正是刚出生的婴儿,林青芝疼晕在了床上,东家老太太举着一双血手和另一位靛衣妇人惊恐得挤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太上台星,借吾一炁。化剑驱邪,护身保命!”
山初剑指朝眉间一点,又反手朝黑气一指,神炁化剑,一道寒光带着闪电破风而出朝黑气中心打去。
寒光一碰到旋涡便瞬间炸开,蓝白的电光随着雷鼓声穿透墨团,几股黑气逃命般退去,山初飞身上前单手接住下落的婴儿。
还没等山初缓过来,背后就转来一股强大的威压,使他难以动弹。
山初慢慢回身,脸上虽云淡风轻,但其实全身的力气都使在了双腿之上,以免不慎跪下去。
刚刚退去的那几股黑气并没有完全散掉,余留的电光还在黑气间游走。它们就像几条水蛇,重新在山初面前旋转汇聚
旋转聚拢,旋转聚拢。。。
中间的漩涡好像在吸收他全部的精神力,旋转着旋转着旋涡中心突然睁开一只巨大的眼睛,它在看到山初的瞬间好像是看到了猎物一般,神光一闪,瞳孔瞬间收缩。
黄金竖瞳,是蛇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阵天旋地转,山初觉得自己仿佛掉落在了一个深潭里。
还没等他站稳,恍惚间有一个长满银色鳞片的巨物在他眼前扫过,鼻中瞬间盈满腥咸之气。随即,一阵气旋又起,只见有一修长的身影从气旋中显现。
少年的身形随着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金冠红缨,青肤白发,面如冠玉,玉带银甲。
妖邪竟是一副仙人之姿?
待气旋完全退去,山初这才看清。眼前这少年乃人身龙尾,双脚龙爪未蜕,原来不是蛇是蛟!
蛟得龙精,自带仙根,怪不得不怕祖师符讳。
少年上前一步,向山初作了一揖:“吾乃临潮关九龙池蛟宫太子无夷。真人,有礼了。”
有名有姓还有礼,这就不能乱来了,山初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以示回礼,随即拿腔道:“即是蛟宫太子为何在此作祸?”
无夷脸红了红,难为情地笑了:“真人误会了,小龙今日是来接亲的。”
山初心下一惊,为难道:“太子糊涂,依据女青鬼律,淫人男女者可是大罪。何况这。。。这还是个娃娃呢。”
无夷连忙摆手,解释道:“真人有所不知,吾与此婴前世有约,今日乃是应约而来。真人放心,蛟宫会先将此婴养大的。”
修仙破身可是大忌。
山初暗骂一声,我说水色啊水色,你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在玄界双方一旦下了约定,那就是玉皇大帝来了都不能毁约的啊。
山初心里急得团团转,但面色依旧不改,突然心头电光一闪,有了。
即然是结亲,那必然得是一男一女。
山初偷偷将自己的炁凝聚在掌上,手掌在怀中婴儿胸口一盖,往无夷面前一推,一脸为难,道:“恐怕要让太子再等等了。你瞧,这世他得的是个男身啊。”
无夷顺势往前一瞧,脸色一变,只见此婴周身阳气颇盛,确实是个男身。他一时不敢相信,随即用神识又探了探,精纯的阳气甚至有些晃眼,之前明明觉察到的是女身啊,这怎么,怎么成男身了。
“这这这。。。”
无夷这这这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终于是放弃了,只得向山初作揖,无奈中又带着点恳切,道:“是小龙无礼了,还望真人莫要怪罪。”
说罢旋涡又起,无夷龙尾一摆,转身离去,几股黑气紧跟其后。
又是一阵眩晕,水光氤氲过后,等山初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床前。
东盛柏只记得大风忽起,所有的黑雾都往屋内冲,自己正要进屋查看,便一个踉跄被一股气流掀翻在地,这股气流压力颇大,压着他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乌云密布中,他只觉寒光一闪,眼前似有一片白色的衣袂一晃而过,接着室内传来一声雷鸣,然后周遭瞬间安静下来了,黑雾渐渐散去,身上突然一轻,就能起来了。
等到东盛柏颤巍巍地带着人冲入房内时,看到的是昏暗的屋内站着一个道人模样的青年,他单手抱着一个婴儿;自己的老母亲和大嫂瑟缩在墙角神情恍惚,而媳妇林青芝则还昏死在床上。
“这。这怎么回事儿?你。你。你是谁?”
话音刚落,缩在墙角的东家老太仿佛触电了一般,突然冲过来抢山初怀里的婴儿,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妖孩,这是个妖孩。柏儿快,快叫人来把她溺毙,溺毙!”
山初赶忙一个转身护住怀中婴孩:“老太太此言差矣,此孩非妖啊。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人呢。”
东家老太受到了惊吓,似是有些疯癫,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大腿大哭道:“妖孩,妖孩啊!妖孩还我嫡孙,还我嫡孙呐!”
本就没什么主见的东盛柏见状头疼不已,口里一个劲地念叨:“这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啊。”
山初赶忙上前安抚并示意东盛柏将闲杂人等遣散:“东老爷,在下乃是游道山初,有些话还需私下说。”
东盛柏无法,只得先遣退了外人。
山初看人都出去了,便接着道:“我今日路过此地,观天象知有异端,特前来相助。东老爷听我一句劝,此子非妖,只是体质特殊所以引来了异像,父女之缘得来非易,望老爷好好珍惜。”说着将手里婴儿推入了东盛柏怀里。
东盛柏手里抱着婴儿,但心里还有余悸:“道长,那这孩子,之后。。。之后还会引来其他东西不?”
东家老太还坐在地上哇哇哭着,山初不觉有点心烦,隧用剑指往老太灵台一点,稳住其心神,老太太终于是安静下来了。
山初想了想道:“贫道有个办法,女当男养。”,言出法随,只要不改口,那么蛟宫那边就不会发现。
虽然听起来有点荒荒唐,但也只能先这样子了,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解了她未来的桃花债。况且有些地方确实存在为了好养活而将孩子反性别养的习俗。
“女当男养?”东盛柏觉得不可思议。
“对,女当男养,且此禁制绝不能对外人道也,一旦破法就无法挽回了。东老爷,此子非但不是妖,将来或许还是你们东家的贵人呢。”
东盛柏一听有点被说动了,他们算是老来得子,好不容易才要上一个,虽是女孩,但也算是半子了吧:“那道长给孩子留个名吧,讨个吉利。”
都说出家人起的名可以辟邪。
山初想了想:“东君,字鲛奴,怎么样?”
“好好好,就叫东君。”东盛柏看了看怀中的婴孩,不哭不闹很是乖巧。
山初从怀里拿出一枚珠子塞到小东君怀里,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道:“喏,给你的,可以巩固神魂,小东君咱们有缘再见。”
东盛柏见这珠子油润通透很是喜欢,问道:“道长这是什么?”
山初正欲走,摆了摆手,随意道:“护身符,就叫鲛珠吧。”
三界逸闻:龙祠堂有秘法可“以戏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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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渡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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