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山呈现出南北迥异的景致——北坡如刀削斧劈般陡峭险峻,南麓却蜿蜒着一条丰腴的河谷。时值初秋,整座山脉仿佛浸染在鎏金般的夕阳里,由山脚至峰顶渐次燃烧成一片金红。山脚下,几间茅舍歪歪扭扭地簇拥着,其中最靠山的那间低矮茅屋,便是阿虫的窝。
首阳山南麓的乡民们都叫他"虫巫",这称呼一半源于他袖口里常年爬着的药虫,一半因他总能用这些虫子配出救命方子。他的茅屋前终年飘着股子古怪的药香,房檐下挂的干草药在秋风里簌簌作响,像一群裹着绿纱的舞娘。往年这个时节,屋檐下该挂满腊肉干菇才对,如今却只悬着三串风干的蛇蜕,在秋阳下泛着冷白的微光。
姜老头大清早就摸进院子,阿虫正在屋后山泉边择药。听见动静也不抬头,只是从袖口抓出几只活蹦乱跳的土蜂,搁在石臼里捣碎,混着刚磨好的榆树皮粉。老头缺了门牙的嘴有些漏风:“虫巫,劳驾……”话没说完就一屁股坐上了磨光的石头墩子。
"含着。"阿虫把黑漆漆的药汁倒进豁了口的陶碗。老头含住药水,脸上的褶子慢慢舒展开来。
快见底时,姜老头突然捏紧碗边,支支吾吾:"虫巫啊,俺以后怕是......来不了了。"阿虫正往陶罐里丢甘草,闻言顿了顿:"老哥牙不疼了?"
老头低下头,从腰间竹筒倒出一把活蹦乱跳的蝎子当药钱:"听说南边来了个神巫......"话没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火塘噼啪作响,陶罐里的药汁翻滚出苦香。药汤里沉着几节颤巍巍的蜈蚣足,在沸汤里舒展成半透明的红丝。阿虫盯着浮沉的药材,忽然听见供台上传来极轻的"咔嗒"声——三代相传的山鬼木像,竟在无人触碰时歪了半寸。他手一抖,药勺险些滑落。
"山鬼娘娘恕罪。"阿虫屈膝跪地,将歪斜的木像扶正,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三下。
陶罐里的药汁"咕嘟"冒了个泡,他突然想起老头的话。
——有新来的同行,总要去拜拜码头。
年轻巫医压低声音对着木像呢喃,"山鬼娘娘在上,明日弟子便去会会那位新来的巫者,好歹是祖师爷门下......"
待到真正出发时,太阳已经偏西。奇怪的是,那条往年磕得人脚底板生疼的野路子,如今竟铺上了石板。石缝里钻出几绺狗尾巴草,探头探脑地晃悠。
路上蛇虫蚁鼠都少见,估计有人天天打扫。他原本还想要问问路,结果半山腰撞见几拨熟人——王二麻子、李寡妇,都是在他那抓过药的。正想招呼一声,忽然两个樵夫抬着树枝担架呼哧呼哧跑过去。血水顺着枝条缝往下滴,在石板路上画了条狰狞红线。
担架上躺着个汉子,肚皮裂开半尺长的口子,深可见骨。阿虫眯眼一瞅,心里咯噔一声——这伤势,没救了。
他嘴角扯了扯,跟了上去。正好瞧瞧这位"神巫"怎么作法。
转过山梁,一座簇新的草棚杵在那儿,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浓烈的药味混着血腥气直冲鼻子,阿虫猫腰躲在山柏后面,眯着眼睛瞧。
草棚前头,一个穿麻布衫的汉子弓着腰,石杵一上一下捣着药,闷闷的声响像在舂米。捣完最后一杵,他直起身子,顺手抄起铜钳子,钳口往伤者嘴里一探,猛地一拧——"咔"一声脆响,一颗焦黑的牙就拔了下来。那汉子连眼皮都没抬,手腕一抖,黑牙"嗖"地飞进火塘,溅起的火星子噼啪炸开,在渐暗的天色里亮了一瞬,又灭了。
老谷将捣碎的三七往老头嘴里一塞,直起身子:"今儿就这儿了,都回去吧!"
暮色四合,山风骤起。他擦净手上的药渍,目光落在担架上那个肚皮豁开的伤者——血痂凝了又破,破处洇出暗红。
四个月前初到山坳那日,天色亦是这般晦暗。那时他正用柴刀削竹片补药篓,忽闻林间传来杀猪般的嚎叫。拨开灌木丛,见个猎户摔断腿在烂叶堆里打滚。他照大人教的法子取了榉木枝绑夹板,谁料这猎户痊愈后满山夸赞,竟引来成群求医者......
送伤者来的人哆哆嗦嗦摸出片树叶包的腊肉:"神巫,您多费心......若是不行,给他个痛快。"
老谷盯着那块油汪汪的腊肉,脸拉得老长。"啪"地拍了下石臼:"抬里屋去!剩下的——"他眼珠子扫了一圈,吼得震天响,"都给老子滚蛋!"
嘭——门板重重合上,阿虫不死心。待人群散尽,他弓着腰凑近门缝。摇曳的烛光里,一袭白衣垂落在血污斑驳的草席上,持针的手指白得瘆人。忽然一阵穿堂风掠过,掀起那人鬓边雪白碎发——耳后肌肤竟如初生婴孩般细腻。
门边药篓翻倒,"哐当"巨响在夜色里炸开。
阿虫几乎是滚下山的。
月光惨白,崖柏枝桠在风中扭曲成鬼爪形状。他深一脚浅一脚,冷汗浸透后背。之前看得分明——那绝不是老人,不,可能连人都不是。想起自家供奉的山神木像,年轻巫医牙齿咯咯打颤起来。原想与新来的同行较量一番,现在只想抽自己几个耳刮子——能把精怪养在屋里的人,岂是寻常?
阿虫摸黑回到茅屋,火塘里余烬未灭,微弱的火光中,山鬼木像眉心裂开细缝,宛如新生的眼睛,斜睨着他。神像前供奉的雄黄酒微微晃动,似有看不见的手指刚掠过杯沿。阿虫抖着手撒入蚁粉,酒液顿时泛起血丝——大凶之兆。
他浑身发冷,连滚带爬钻进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恍惚之中感到额头如火般灼烧。地缝里似乎伸出青白手臂,屋顶垂下丝丝缕缕的白发,供桌上的木像正融化成黑色黏液......
高热烧了整宿,断断续续的捣药声传来。朦胧中有个白发人影立在榻前,声音似冰泉流淌:"区区惊厥之症,你自己开的方子就管用。"远处有人搭话:"送他来的老头说他是北坡最后的巫医。若死了,我这摊子可撑不住。宫亭大人,您发发慈悲,再仔细瞧瞧?"
阿虫想张开说话,眼皮却像黏住了似的,他头一歪,坠入无尽黑暗。
醒来时,已夕阳西下。阿虫睁开眼。喉间还残留着灼烧般的痛感和苦涩的药味儿,但额头的滚烫已然消退。他呆了呆,目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间移开,正对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苍白修长的手指正将一株血参仔细掰成两段,指甲盖泛着贝壳般的莹白。
药香幽幽浮动。
阿虫的视线顺着那双手往上爬:银发垂落如瀑,在斜照里流淌着细碎的光。发丝随着动作微微摇晃,偶尔扫过瘦削的侧脸,在鼻梁投下淡青的阴影。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幽光一闪。
阿虫屏住呼吸——这哪是山野精怪?分明是……
白衣人见他醒来,眉头微蹙,径直走向另一张病榻。阿虫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人——正是前日腹部被野兽撕开的猎户,此刻竟能微微翻身,青白脸色已褪成淡红。死人复生?他后背陡然沁出冷汗。
"既已醒了,便回去吧。"那人衣袂翻飞,声音冷得像山涧寒泉,"这草庐只收将死之人。"
阿虫慌忙滚下床榻,衣角带翻药碗。年轻巫医手忙脚乱地在腰间摸索,却只掏出几只僵死的萤火虫。他耳根发烫,哑着嗓子问:"恩、恩人尊姓大名?"
白衣人一愣,略作停顿道:"白泽。"
阿虫喉结上下滚动。古书中记载的通晓万物的神兽之名,此刻竟在这山野草庐里,化作活生生站在眼前的青年。药香缭绕间,他愣愣盯着那人,仿佛置身云端之上。
宫亭轻咳一声避开那道灼灼目光。这青年生得黝黑健壮,眉骨线条分明,算得上周正,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得溜圆,直直望着自己,像山野里撞见蜂蜜的熊崽。
“嘿,小子醒了?正好!"草帘哗啦掀起,老谷大步进来。他拎起阿虫后领,"既醒了就干活!别想偷懒!你才是正经大夫吧!"阿虫嘴唇刚翕动,人已腾云驾雾般晃到屋外。
草庐前,乌泱泱挤满求医的乡民,有人认出他,打招呼道:"虫巫大人好点了?"阿虫耳根霎时烧得通红。那些殷切目光像无数银针,扎得他手足僵直。
老谷一把将他拽到药架前:"这是张老头,勉强算个采药人,识得几味药材。大毛是学徒,手脚麻利……"
佝偻老者正捣着药臼,闻言抬头,花白胡子一翘:"哼,什么采药的!老夫在山里采药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呢!"
阿虫慌忙作揖,却见张老头眯起浑浊的老眼打量他:"你就是那个会驱虫的小巫医?行,先跟着打下手!”
架子中陶罐林立,草席上铺着各种药材,大部分都不认识;地面晒着暗红脏器——许是蛇胆?阿虫绞着手指,眼神茫然,喉头发苦。昔日师傅还曾夸他天资聪颖,如今在这里好像,好像连药童都不如?
老谷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初学医时的窘态。他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拍了拍阿虫的肩膀:"得,从头教起吧。"
月亮初升,阿虫额角沁出细汗。大病初愈的身子经不起折腾,那些陌生药材更搅得他头晕目眩。指尖翻动药篓时,几株珍贵龙胆草混入柴胡堆里,紫褐根须与灰黄草茎缠作一团。
老谷一把夺过药篓:"好了好了,别理了!"
"小子尽添乱!"他揪住阿虫后领就往屋里拽,"好药材全糟践了!还缠着张老头问三问四,把人家都问恼了!"
"问个屁!"张老头在门外跳脚,"连当归和独活都分不清,气煞俺也!"
草帘晃动。阴影里,传出一声轻笑。
——似冰裂春溪,清泠泠荡开满室药香。
阿虫僵在原地。
老谷骂骂咧咧的嗓门和张老头摔门而出的动静,他都充耳不闻。眼前只余那抹转瞬即逝的笑——霜雪般的面容乍现暖意,灰蓝眼底浮起碎冰似的光。
他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
胸腔突然巨震,似有千军万马奔踏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隆重推出新角色——阿虫!
这位老兄可不是什么正经人设,他将是宫亭的头号迷弟,但跟姬旦那种“白切黑”小跟班不一样。阿虫属于那种"心里有贼,但贼又怂"的类型——看见美人就挪不动腿,口水流得比药汤还长,可让他真上手摸一把?立马缩回裆里当鹌鹑。
毕竟这年头,谁不好色呢?(当然,您这位正人君子除外)
但好色也分三六九等:
上等:敢爱敢恨,直接扛回家当压寨夫人;
中等:暗恋成疾,写八百首酸诗;
下等:
眼睛:我全都要!
大脑:你他妈找死啊?!
这三等人物,本书里都有,可以自行带入。
(放心,后期他会成长成"色心不改但色胆也不肥"的励志典范,但不会和主角组成cp。敬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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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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