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被救回来之后，在床上虚弱躺了半个月才勉强醒过来，院长第一时间就去看他。
除了想要探望他的身体状况，表示自己的关心，给他留下自己是个好人的印象，方便他以后对自己产生依赖，好让自己控制，也是为了问一问，他究竟知道不知道，黑曼巴做了什么。
按理说，他应该知道，毕竟，他之前连不在眼前发生的事情都能知道，这一次，就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如果他知道，他又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不在事情发生之前呼救？为什么不拒绝出门？为什么不告诉别人？
难道他不信任实验室的人？实验室的人可是已经救过他好多次了。再怎么不信任也该信任了，更何况，这是身家性命的大事。
有保险总比没保险好，可他就是不上保险，难道他想赌一把？如果他真的看得见，那他清清楚楚知道会发生什么，又有什么好赌？
没看出来他之前这么喜欢赌，还把自己的命拿来当注，这已经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
也许是脑子有点毛病？比如说涉及到黑曼巴的事情，曼陀罗就会无条件退步？那也太可怕了！
为什么黑曼巴没看出来有这样的倾向？他们之间的差距有那么大吗？
可是思来想去，真的站在曼陀罗的病床前，看着几乎有些透明的曼陀罗，院长感到十分棘手，不由得皱了皱眉，有种自己即将拆弹的错觉。
曼陀罗坐在床上，睁开眼睛看他，仍然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微笑着问：“你是想问黑曼巴的事？”
“你知道？”院长有一点诧异。他猜测过曼陀罗的能力是否失效，现在看来，能力是没有失效的，那曼陀罗的落水就更奇怪了。
“我知道，”曼陀罗轻轻点了点头，像阴雨天里狂风中岌岌可危的芦苇，“关于黑曼巴和我的事情，我会看得比别的东西更清楚一些。”
“那你也知道我要问什么了。”院长皱着眉头看着他，如同注视一个三令五申过不要随便下水但还是被人在水里发现了的孩子。
“我知道，”曼陀罗叹了一口气，垂着眼睛，一脸了无生趣，如同刚刚离开一个吵闹至极的酒会而感到精疲力尽，慢吞吞说，“我看得见，黑曼巴想要把我推下去，我也看得见，如果我躲开，他会把我摁下去，所以我停在那里，等着他动手。”
“你完全可以通知其他人。”院长不太相信他的话，但又隐隐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因此，提出了办法。
曼陀罗再次叹了一口气，对于自己即将需要长篇大论的解释而感到疲惫：“我的通讯器只能联络黑曼巴一个人，黑曼巴的通讯器倒是可以联络其他人，但是他不会给我的，即使给了我，他也可以在我把信息发出去之前把我送进水里。”
“你可以拒绝出去。”院长垂着眼睛，逐渐猜到了曼陀罗为什么掉进水里，仍然不想接受现实，思索着说。
曼陀罗笑了一下，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注视着他，隐约有种注视蠢货的谴责：“我可以拒绝，但是我为什么要拒绝？他想出去，我也想出去，而你同意了，即使他把我推进水里，我现在也没有死，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有，”院长注视着他，有一种钢筋般的执拗，十分认真，“只要你说不去，他不能把你拉出去。”
曼陀罗挑了挑眉，目光上下扫视了院长一番，开始怀疑他是真蠢还是假蠢：“我想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我愿意去，所以我不会拒绝，哪怕天上下冰雹，只要我想去，我就要去。”
“即使他会真的杀了你？”院长不能理解，皱起眉头，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他，像是一头牛不能理解猫为什么吃肉。
“是的。”曼陀罗轻轻点了点头，本来想说更多，但他没有那么个力气，也就只用最简单的办法回答。
“你知道自己真的会死吗？”院长问他。
“我很清楚。”曼陀罗再次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唇角微勾，眼睛里透出一种隐隐约约的向往和愉悦，以至于那平时毫无生命力的石膏般的瞳孔，此时，开始像一轮遥远的，朦胧的云雾后，初升的月亮。
月亮本身是不发光的，但有太阳在，夜晚的月亮，也是明亮的。
院长隐约能够理解，曼陀罗为什么在谈及生死的时候，有这样的反应，因为对于只有痛苦而脆弱的身体的曼陀罗而言，可见而不可得的死亡，比生命本身更让他好奇和期待，但院长不能接受，因为他很确定，曼陀罗活着比死了对他更有用。
“即使你这样对他，”院长皱着眉，如同面对着学生递上来的困难数学试卷中最后一道大题，绞尽脑汁研究解法，尽可能斟酌说，“他也不会理解你的。”
院长试图说服曼陀罗，但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行为十分荒谬，因为他预感到曼陀罗是不会被他说服的：“他根本就不是能够理解别人的人，哪怕他可以这么做，他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他本性如此，不会轻易改变的。”
“我知道，”曼陀罗轻轻点了点头，如同青山绿草上吹着笛子的骑牛牧童，满不在乎说，“我不要他的理解，也用不着他改。”
曼陀罗之所以接近黑曼巴，不是为了身体，不是为了技能，也不是为了爱，只是为了黑曼巴所拥有的，重要物品而已。
不过，现在的时间还是太早了，黑曼巴根本没有得到那东西，曼陀罗什么也拿不到，他来这里，一是为了弥补身份的空缺，二是为了提前打基础，方便以后拿东西。
毕竟，他不能见面就从别人那要。就算他想要，黑曼巴也未必给，打基础这种事，当然是越早越好。
院长对此理解不能，皱着眉头，好像看着两片草叶子旋转着飞上天去了，震惊而诧异说：“那你图什么？”
“我自然有我要的东西，”曼陀罗似笑非笑说，“只是不能告诉你，因为你知道了，我就得不到了。”
这简直像个谜语，院长想了一想，没能立刻想出来，觉得这对自己并不是很重要，也就放弃了。
他觉得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他也根本不想管这些，整个人充满了面对一团解不开的乱麻的烦躁，秉承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对曼陀罗莫名有些甘拜下风说：“只要你们两个活着，别再闹这些事，究竟要怎么样，我随便你们。”
“这些事是什么事？”曼陀罗看着院长问。
“自相残杀，”院长叹着气，好像突然老了十多岁，“生生死死的事到外面去搞好不好？外面有的是人，你们想怎么杀怎么杀。”
“不好，”曼陀罗慢悠悠摇头说，“外面没有黑曼巴，更何况，外面的人，又怎么和里面的人比呢？”
院长张了张口，曼陀罗注视着他，像一条草丛里的蛇，忽然抬起头来，声音沙哑说：“我还没有出去过呢，您不记得了？”
院长被他这么一问，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给他离开病院的权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可奈何：“不是我不想让你出去，你走得出去吗？”
“我过两天就会好的。”曼陀罗靠在病床上，虽然还是十分虚弱的样子，垂着眼睛，但又像是有所打算，一脸平静，笃定说。
院长皱了皱眉，不明白他看见了什么，又想做些什么，只是出于警惕，劝道：“你不要乱来。”
曼陀罗笑了起来：“其实我是很惜命的。”
院长并不相信，就像听见地上的草会说话，完全是当幻觉的态度，顺从而敷衍：“你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就不会有这次的事。”
曼陀罗阳光灿烂的笑容转为微笑，平静了很多，目光如水，下了逐客令：“我需要休息。”
院长并不意外，转身准备离开：“我下次再来看你。”他顿了一下，忽然觉得曼陀罗的精神也需要治一治，虽然未必能治得了，但也不能直接放弃，想了想说：“下次我会找医生来，你想要什么样的？”
说完话，他忽然想起来，曼陀罗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自然也不会知道什么医生，叹了一口气：“我都有点糊涂了，过两天，我让人送医生名册给你看，你自己挑一个吧？”
曼陀罗点了点头：“谢谢。”
院长推门出去。
曼陀罗陷入昏睡，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早就不止两天了，不过，院长派人送来的医生名册，已经放在床头柜上了。
他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医生的半身照和详细介绍，他把整本名册都看了一遍，随后把东西放在旁边，闭上了眼睛。
实验室的人看见他醒了，过来问他：“院长让我们问你，你要选哪一个？”
“最后那一个，”曼陀罗睁开眼睛回答说，“那个叫白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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