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不是凤鸣天。
王隽想到西王母方才提起羲和在人间历劫归来的事情，想必凤鸣天只是这位神女轮回中的其中之一。
既如此，她又怎会记得从指尖流逝的时间中，关于自己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
也许羲和看自己，正如往日的自己看叶霖，面对前世的人眼中流露的怀念，自身除了些许感慨，心情并没有异样的波动。
王隽默默低下头，心中百感交集，没有注意到羲和向自己投来，暗中观察的余光。
而见证着蟠桃会风波不断的神仙干举着酒杯，面对频频出现的“意外”，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毕竟这宴席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的预期大相径庭。
王隽一个传道小仙能让天帝突破底线，让一直备受尊敬的夷无老君吃了瘪。
最不起眼的小仙童敢与龙晨勾结，在人间为所欲为。
总置身于身外的凌岳仙君会无凭无据地指控王隽，羲和从人间归来，原来的日神东君被迫退位。
而这些意料之外的风波，能让他们隐隐感受到，天界要不太平了。
羲和漫不经心的目光穿过一众神仙，与西王母对视一眼后，转而向天帝致歉：“臣现在还需回去查证日月更替是否还有纰漏，恐怕无法参加此次宴会了，还请您和王母见谅。”
天帝微不可闻的叹息，“你去吧。”
羲和简单行礼后，便匆匆离去。
望着她毫无挂念的背影，王隽也不由得感到一丝落寞和羡慕。
落寞的是以为他乡遇故知，人家疑问你是谁。
羡慕的是——
什么时候她也有资格不必看谁的脸色，能自由进出天宫啊……
“现在一切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寡人也还给你了公正。“天帝的声音在静默的大殿格外响亮，却是浇在王隽头顶的冷水。
“王隽，你满意了吗？”
王隽明白，天帝这话是对自己的不满，更是一种警告。
夷无老君、日神、羌草都为此付出了代价，自己还要揪着不放吗？
她没有身份背景，没有无敌神通，更没有与所有神仙与之抗衡的能力。
于她而言，前程和真相从来不是需要纠结的选择。
唯有救未来更多的人和给逝者公平的两难，让她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因为天界的神仙都在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依据她的言行，判断她是否是“自己人”。
王隽虽不知他们谁值得信任，却也明白并非所有神仙都愿对龙晨的事装作不知。
他们之间恐怕也有对此不忿的，只是他们都在等，等一个人先站出来，才会小声附和。
王隽苦笑摇了摇头：众神都在借她来看清天帝真正的态度。
如果她选择隐忍，那么她就会与天界的“中立”派为伍，自保且窝囊地幻想世界和平的一天。
如果她选择揭发，那么她在明面上就与所有神仙对立，谨慎提防四面八方可能飞来的冷箭。
王隽苦恼地揪着头皮的呆毛，两眼空空。
“哎，陛下，其实我觉得这事还是得继续调查，不如就从羌草的关系网开始……”
天界若是烂透了，人类就更没救了。
如果要人间的善恶终有现世报，那么，她自己就要做第一个执行者——先还枉死的人公平。
王隽尝试以委婉的言辞继续说：“各位放心，我绝不是怀疑你们有勾结的嫌疑，只是希望大家能记得当初为何而成仙，能为这些无辜枉死的人提供有效线索。我们甚至可以采用不记名的方式……”
让众神找回初心的这招并不好用，天帝率先打断了她：“涉事者都为此付出了代价，真相就是两个不甘寂寞的小仙以权谋私，自食苦果。”
“您明明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
王隽深吸一口气，环顾众神。
“所有神仙都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
她的笑容带着不解和无奈：“大家都是修行千年万年的神仙，为何不敢道出这真相？”
“陛下，真相里有什么连您也畏惧的吗？否则，您怎么会一瞒再瞒？”
“够了！”
天帝一掌拍翻了眼前的案桌，怒火从心中烧了出来，映在微微发红的眼睛。
“难道只有你眼里有所谓的正义，我们这些千年万年修行的仙竟不如你么！”
王隽看看一言不发的众神，这次，在他们的眼中连半分希望也看不到了。
她仅失落了一瞬，随即坚定抬头，直视天帝的目光，缓缓回答：“是。”
天帝难掩震惊和失望，指着她的手指颤抖起来：“依你之见，众神仙千年万年来的修行竟不如你十世为人悟得深刻吗？”
王隽知道，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在天界说话了。
她重重点头，仍只道出一字。
“是。”
在众神惊愕的沉默下，王隽的双眸有千万火种，正要为此刻而点燃。
“如果你们觉得我修行尚浅，口出狂言，那么就用你们的道理说服我，让我心服口服。”
“只是，你们说的出来么？”
王隽傲然于天间云霄，淡漠的口吻令在场的神仙感到陌生而震惊。
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平等的目光正视自己，这也是自己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暴露本心。
王隽不傻，自己是可以当出头鸟，但是不能白白做试探的棋子。
她得孤注一掷，逼出那些试图保持中立和心存理想的神仙与自己进退。
天帝身边的神卫发难道：“小小仙子，胆敢藐视众神？”
“我一个小仙，难道没有权利指责问这诸神为何只在意自己修行成否，为何不在乎凡间人类的苦难？”
“就像你一个末等天兵，不也是为了众神所谓的尊严而向我传道真人发起质问么？”
她淡淡嘲讽着：“人间有贫富贵贱的阶级，天庭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你先开口又被我呛回去，谁会记得你的本意只是为了捍卫众神的名声？他们只会觉得你多余。”
那神卫见众神仙投来若有若无的打量，一下子涨红了脸。
王隽掩去眼中一丝不忍。
她不想借身份之势压迫谁，可也还是说了这话。
但反击总是难免刺耳的声音和刺眼的血。
再看那些神仙也没有为神卫说话的意思，她渐渐觉得天界冰冷极了。
天帝从未见过她咄咄逼人的模样，狐疑地打量着她，想要看清她究竟还有几副面孔。
西王母端坐在侧座，神情放松，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夷无老君眼珠滚动，从席间走出道：“众神修炼多年，见过不知多少世事无常。他们岂是冷漠？而是知道人间因果纠缠不清，非你我一时可解。”
他痛心疾首的样子极为真切，“我知道你我有过节，但我却衷心希望所有神仙都能遵循天道。而你这番话，容易让你走火入魔啊……”
王隽毫不给他留情面地嘲讽：“赞同你的便是真理，反对你的就是邪道。若这么说，妖邪本不是妖邪，是你定义了他们，逼的他们成了妖魔。”
“你……你怎么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夷无老君的老血险些要吐出来，捂住心口摇头：“只有你的道理是道理，我等令我却是无情无义么？”
王隽选择无视他的表演，“我的原话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导大家。”
“我再重申一遍题目：作为小仙，有没有权利质问大家为何置身于事外，两耳不闻人间事？”
在座终于有神仙按捺不住，站起身反驳道。
“你才来天界多久，怎知我等为人之心？”
王隽等的就是这样自爆的话。
她的眉头挑起来问：“哦？除了每日修行，您还做过哪些利于人间的事？请展开说说。”
那神仙的脸色微微僵硬，一时失语。
他半天才吞吞吐吐出一句话：“我等如何行事，与你何干？”
“哦，不说就是没有。”王隽了然地摆摆手，“下一个。”
“你这样质问天神，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了么？”天帝大怒，“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王隽一怔，接着冷笑道：“看来是您回答了我的问题——原来我这样的小仙没有权利质问他们为何不作为。”
天帝不想她的口舌竟如此厉害，不再谈论这个话题：“王隽，你自以为掌握真理，殊不知这是违逆天道。”
无差别攻击一切的王隽沉浸在不知死活的畅快中，丝毫不在意天帝语气中的“威胁”。
她直视天帝，目光如炬：“天道不束缚神仙，倒束缚人类做什么？”
“如果天道不公，那我就要违反天道”
此言一出，便是一向淡定的西王母也要坐不住了。
看着一向谦和的王隽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她眼中流露不解和震惊。
这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本以为王隽顶多会开口顶撞众神，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她竟然发自内心地表露了自己的野心。
不，若说是野心，她又不是为了自己。
难道世上真的有神为了凡间的人类，要与天帝和天道作对吗？
原本她还担心王隽会不会是下一个九天玄女，可如今来看，这孩子到底与她师尊不同。
她够狠，狠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真相。
而一向对棋局把握在心的西王母犹豫起来，王隽的举止行为远远超过自己的判断。
若是她能在这场“辩论”中活下去，那便是自己今后绝佳的帮手。
若是不能，只能说明，她的稚嫩和天真，还不足以支撑自己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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