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睁开眼，冷冻仓门已经打开了。
仓内的温度已经提前调整至体温附近，夏初的手脚都是温暖的，没有任何“解冻”过后的不适感。
仓门上显示的时间是10月31日晚间23点。
距离24小时的截止时间，还有四个半小时。她提前完成了任务。
夏初舒了口气，从冷冻仓里爬了出来。
手机收到一则新信息，是秦敏发来的：“目标人员已控制。”
“干得漂亮。”夏初笑道。
进入游戏前，夏初让秦敏帮忙盯着TNM冷冻仓出口，一旦夏念出来，警察局将会以“非法持枪”和“参加地下帮派”为由控制住他。
此时，夏念已经在秦敏他们手中了。
人赃俱获，只差联系对方了。
夏初看向左手腕，不知为何，她感觉黑色手环似乎小了一点，刚刚好卡住她的手腕，无法滑动，却又不令她感到紧勒。
夏初抬起手腕，360度观察了一圈手环，没找到任何按键或机关，乱点一通也丝毫没有反应。
……这玩意咋用？
“喂！”夏初站在地下冷冻仓出口处，像个弱智似的对着自己的左手腕说话，“我找到凶手了，快出来！”
手环上红光闪了两下。
夏初：“！”
还真的是声控。
手机震了一下，夏初点开，是一封新邮件。
邮件是TNM的客服机器人小T发来的：【2144年11月1日，下午17点整，5401会议室。】
仅仅是一则会议室的预订信息。
没有会议内容，没有参会人员，大概率是对方回应了。
夏初感到心惊。
她告诉手环自己找到了凶手，半分钟以内，对方就已经联系好TNM行政部预约了明天下午的会议时间。
对方的势力，不容小觑。
距离约定的会议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回家是不可能回家了，夏念和爸妈此时或许都在警察局里。
那个算不上是家的家，或许她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她亲手毁掉了一个家庭单位。
即便这个家畸形、病态，就和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其他家庭一样。
就和这个世界一样。
夏初抬头，看向周遭围城一般的高楼大厦。
天幕之下，这些巨厦呈现出一种比黑夜更深的黑色，而密集楼层中的金色灯光好像无数双盯着她的眼睛。
夏初盯着那些眼睛，没有退缩。
她感到自己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一个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怪物。
……
夏初回到TNM总部83楼，实验室后面有一片专门为科研人员提供的生活区域，夏初作为AI研究所的所长，在那里拥有一间30平米的单身宿舍。
电梯光标在83楼停下，电梯门打开。
门外站着两个AI研究所的实验员，夏初脚下顿了顿——她们都是姜子旭组里的。
实验员见到夏初齐声道：“所长好。”
“你们下班了吗？”夏初走出电梯，关心的问道。
“嗯嗯下班了！刚把今天的数据跑完。”实验员回答道。
“赶紧回去休息吧，路上注意安全……”夏初一顿，改口道，“这么晚了，干脆在宿舍休息吧。”
“谢谢所长关心，我们去五楼的咖啡厅买点宵夜就回来。”
夏初嗯了一声，刚往前走了两步，身后本已经合上的电梯门又开了，从中传来一个实验员的声音：“对了，姜博士呢？今天怎么没看到他？”
夏初呼吸一窒。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在原地停顿了一个呼吸，回过头，笑道：“姜博士今天病了，没来。”
电梯门合上，夏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看来，TNM并没有公开姜子旭死亡的消息。
夏初和姜子旭做了两年的同事，但工作之外的关系并不近，她只知道姜子旭的父母在距离S市很远的老家，身体状况似乎一直都不好，所以姜子旭一直在存钱，想着把老人接到S市来一起生活。
姜子旭去世以后，TNM应该会给姜子旭的父母一笔可观的赔偿金，但由于她和姜子旭的工作内容涉及到公司最核心的技术研发，是TNM的最高机密，所以不会有公开的默哀和葬礼。
或许，甚至不会有任何公开的死亡信息。
夏初快步穿过实验区，来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
身份信息识别通过后，通往生活区的金属大门打开，几个工作人员推着车经过她的身边。
工作人员看见夏初，问：“你是这里的员工吧？这些东西有没有想要的，没有的话就处理掉了。”
“这是……”夏初扫了一眼，推车上都是一些衣物和日用品。
“你们一个同事的东西，好像说要离职了吧，不回来了。”
“不需要，谢谢。”夏初飞快的拒绝，强忍着胸口的不适，逃也似的奔向自己的宿舍。
门一开，夏初冲向卫生间，对着洗面池一阵干呕。
过去十七个小时，夏初都在冷冻仓内，但大脑意识并没有得到休息。
算下来，她已经有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夏初打开冰箱，拧开一瓶能量饮料，咕嘟咕嘟的喝下去大半瓶。
她瘫倒在沙发上，感到身心疲惫，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夏初是被墙上的通话面板惊醒的。
迷糊之中，她听见了机器人小T的声音——
“夏所长，您的会议将于三小时后开始。”
“17点整，5401会议室。”
夏初一听见“会议”和“5401会议室”，顿时清醒了大半。
她从沙发上弹起。
面板上的时间显示11月1日下午14:00，她这一觉睡了整整十五个小时！
夏初起身洗个了澡，给自己简单下了碗面吃，然后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下夏念的录音。
“他为EHP做事！别的我不知道了！”
“你是EHP的人吧！你是来制裁我的吧！你杀了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我不要回去！求求你，我不要落入EHP的手中！啊啊啊——”
……EHP，夏初记住了这三个字母。
时间一到，夏初换上正装西服去了54楼01会议室。
如她所料，5401会议室空无一人。
对方仍然不愿露面。
17点整，长桌中央的放映器亮起，这次没有光屏，而是浮现出一个圆环形的深蓝色logo。
夏初眉梢几不可见的动了动。
这是EHP的标志。
EHP，Earth Human Protection，地球人类保护协会。
夏念口中的EHP，真的是这个EHP。
夏初第一次听说这个组织时，联想到了百年前曾有一个类似的动物保护协会，但后来地球上大部分的动物都绝种了。
许是害怕重蹈覆辙，EHP成立之初就受到了各国政府的高度重视，现如今已经是世界上势力范围最广、影响力最深远的国际组织了，权力和地位甚至凌驾于各国政府之上。
这就不难解释EHP的通天权势了：能够勒令警察局远离凶杀案，又能随时随地预定TNM会议室。
只不过EHP一直都很低调，毕竟他们思考的都是关乎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事，与普通民众的生活相去甚远。
EHP的logo消失，长桌对面出现一个紫色头发的等身制服帅哥。
夏初微微一惊，随即发现帅哥是会议室投影仪所投射出来的虚拟成像。
而且这位帅哥有些眼熟，好像是最近很火的一个虚拟偶像，常常出现在高新区的幕墙广告上，据说是许多少女的梦中情人，还被制作成了各种不可明说的玩具和周边。
这就是EHP找来的对接“人”？
夏初冷冷的盯着桌对面的紫发帅哥，丝毫不为所动。
呵，这个所谓的EHP，以认定她为凶杀嫌疑人要挟她、利用她，逼她24小时之内找到真正的凶手，从而帮助他们将凶手从游戏中遣返回现实世界。
什么地球人类保护协会？说的那么好听，看行径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下三滥的流氓组织，一个毫无底线毫无人道的流氓组织！
“夏所长，您好。”帅哥声线冷冷的，估计偶像人设走的是禁欲路线。
夏初冷冷的看着对方。
“首先，我想对您表达诚挚的歉意。”紫发帅哥直视夏初的双眼，眸光中好似真的闪烁着诚挚的光辉，“为了抓获真凶，我利用了您。”
夏初内心：“呵。”
“请您知悉，利用您的行为仅代表我个人，与我的组织EHP毫无关系。”
你又是什么东西？
夏初强忍着没让这句话脱口而出。
“你是谁？”夏初问道。
“一个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工智能。”紫发帅哥答道，“但我的权限有限，所以也不是那么智能。”
夏初：“……”
这个人工智能怎么有点实在？
……人工智障？
但夏初不敢掉以轻心，对方完全可能是在骗她，就跟前天夜里一样。
就算是人工智障，它也是个诡计多端的人工智障。
“为了抓获真凶……”夏初沉吟着，嘲讽的笑了一声，“看来你们已经不需要我提供夏念的凶杀证明了。”
“嗯，不需要了。”紫发帅哥诚实的回答道，“十分钟前审讯室里，夏念已经全招了。”
紫发帅哥贴心的询问：“夏所长，您需要看看审讯录像吗？您的父母也在现场，情绪崩溃了。”
夏初额角一跳，说：“不必了。”
夏初回想起过去24小时发生的事，越想越气。
她身子微微向后，轻靠在皮质的椅背上，抱着胳膊说：“所以什么便利店监控坏了，报警器坏了，通话录音不可回溯——这些都是假的吧？都是编来骗我的吧？为了刺激我去遣返真凶？”
紫发帅哥的语气满含歉意：“夏所长，请您息怒，也请您谅解。其实组织上也是想测试0号玩家的遣返特权，事态紧急，来不及请示TNM，才出此下下策。”
夏初一怔。
0号玩家的遣返特权......
EHP知道她是0号玩家。
……姜子旭。夏初猛然间警醒，姜子旭死前说自己出卖了她的0号玩家身份。
就是姜子旭告诉的EHP！
夏念说的没错，姜子旭果然在为EHP做事！
紫发帅哥见夏初不说话，以为她在担心身份泄露的问题，于是安抚她道：“夏所长您放心，我方深知0号玩家身份的机密性和重要性，因此会为您绝对保密。至于TNM，我方已经和TNM高层充分沟通，TNM全程监听了我们10月31日凌晨的对话，默许并支持我们的所作所为。”
夏初：“……？”
所以说，TNM也知道EHP假定她是凶手，以威胁她进入游戏遣返凶犯的事情？
妈的，流氓！都是流氓！
夏初在内心狠狠地骂道。
她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再跟眼前这个紫皮人工智障交流下去了！
夏初作势想起身：“你们今天找我过来还有什么事？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要回实验室了。”
紫发帅哥也不绕弯子，回道：“明白，夏所长时间宝贵，那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紫发帅哥双手在胸前展开一道光屏。
“首先，请您看一则短片，对EHP稍作了解。”
光屏开始播放短片。
短片从2020年的全球性瘟疫开始，快速闪过过去百年以来人类社会经历的种种大事记：核污染，季节反转，南北极消融，地壳大运动，局部核战，生物变异，全球性超级病毒......影片的最后指向了EHP的诞生，意在保护人类远离任何可能对人类生存造成威胁的因素，不论是自然威胁、邪教威胁、技术威胁，还是传染病威胁等等。
影片播完了，夏初木然的看向对面。
紫发帅哥说：“EHP意在保护人类社会的稳步发展，但是近来有一个本土地下帮派发展迅速、严重扰乱民心；据悉，此帮派已经触达本市至少30%以上的C级以下市民。”
“夏念也是这个帮派的成员？”夏初问。
紫发帅哥点头道：“您的猜测完全正确。10月30日晚间，进入游戏的除了夏念，还有另外10名帮派成员。”
夏初小声问道：“你们不会想让我一个个定位他们，然后遣返吧？”
紫发帅哥这次倒是没那么实诚的直接回答了，他绕了个弯说道：“这个帮派在S市叫做赤湾帮，赤湾帮成员鱼龙混杂，通讯方式极其诡秘，势力渗透政府和公安要员，我方多次查探他们的踪迹未果。”
“夏所长，这次机会天载难逢，我们拿到了进入游戏的这10名帮派成员的身份信息！只要能将他们遣返并抓获，我方就可以获得赤湾帮的一手信息！”紫发帅哥双眸闪烁着激情的光芒，夏初很难分辨那究竟是虚拟偶像的人物特效，还是紫发帅哥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而你，夏所长，你会成为这个时代，为人类发展做出重大贡献的功臣！”
如果不是因为夏初此时还坐在TNM行政楼层的5401会议室里，她会怀疑自己落入了传销组织，或者遇到了什么高级诈骗。
这是什么**裸的PUA！？
紫发帅哥再次强调：“赤湾帮的价值观反社会、反人类，EHP不能坐视不管，不得已才找上您！请您一定要同意，接下任务！”
紫发帅哥说的情真意切，夏初差点就信了。
如果姜子旭死前所言是真，EHP本来的计划是让姜子旭杀掉她，取代她0号玩家的身份，然后协助EHP做事——因为姜子旭缺钱又财迷，有弱点的人更好控制。
现在姜子旭死了，EHP这才“不得已”找上她。
夏初：“这是你的KPI吗？让我接下任务？”
紫发帅哥：“……什么？”
夏初喃喃道：“现在就连人工智能也这么卷了吗？”
看看他努力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在TNM打工的自己。
差点就共情了呢。
夏初想了想，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了紫发帅哥一个问题：“夏念在哪？”
紫发帅哥顿了一下。
夏初敏感的捕捉到了那半秒钟的卡顿，那是由于紫发帅哥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又或许他的权限不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夏念在警察局，还是你们手上？”夏初又问。
这次，紫发帅哥停顿了约莫25秒钟。
“在我们这。”紫发帅哥请示完上级，回答道。
夏初笑了笑，笑容却没有温度：“我可以答应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
……
翌日，EHP位于S市的某分部。
夏初跟在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身后。
工作人员在一扇银白色的金属门前停下，门上写着审讯室，后面是一串编号。
工作人员侧身打开门，说道：“您可以进去了。”
夏初往里面看了一眼，问：“安全吗？”
“安全，您可以绝对放心。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按下门口的红色按钮。”
“好的，我知道了。”
工作人员离开后关上了门，夏初走进审讯室。
审讯室是一个四方形的房间，中间放置一把椅子，椅子固定在地板上，夏念的手脚被捆绑在椅子上，头低垂在胸前。
夏初提给EHP的条件是，在进入游戏之前，单独见夏念一面。
而且不可以监听——虽然夏初不相信EHP真的不会监听，但她提出了这个要求，EHP多少会收敛一些。
听见脚步声，夏念眼皮动了动，但没有抬头。
他的身上看不出有被虐待过的痕迹，但他的状态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
“小初。”夏念低声念道，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夏初，“或者说，‘愚人’小姐？”
“看来你想明白了。”夏初低头看着他。
夏念很轻很轻的哼笑了一声，说：“吊在悬崖上……像是你会干出来的事……”
他紧紧盯着夏初，嘴角噙着怪异的笑：“我亲爱的妹妹啊……你是不是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夏初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夏初不打算和他绕弯子，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姜子旭？”
夏初本来还想吓吓他，比如不好好回答再吊起来，没想到夏念这次回答得非常干脆，几乎是秒答了。
“姜子旭啊 ，他是EHP的人。”
“地铁上那通电话是你打的？”夏初问道。
“是啊。”夏念嘴角勾起讥笑，“我就假冒EHP说了一句，你之前出卖的信息费用可以结算了，他就屁颠屁颠的一个人往西边走了。”
夏初继续问：“你是赤湾帮的人？”
夏念嗯了一声。
夏初：“为什么杀EHP的人？”
夏念抬起头，一双本已沉寂的狐狸眼，此时冒出了猩红的火光。
他的嘴角诡异的弯了弯，说：“因为他们该杀。”
“EHP就是披着人皮的狗，虚伪至极。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来S市，要控制姜子旭，要涉足《无限之域》——”
夏初突然爆喝一声：“够了！你给我住嘴。”
夏念噤声。
一时间，审讯室里只剩下夏念激动陈词后虚弱的喘息。
夏念身后的摄像头，刚才有红光闪了两下。
——像是捕捉到了敏感信息，发出的某种警示。
夏初目光不动声色的移开摄像头。
她冷冷的俯视夏念，说：“我可算明白为什么EHP说你们帮派毒害人心了，本来脑子就是空的，现在脑壳都被腐蚀了。”
夏念难得不跟她计较，沉默了少刻，开口道：“妹妹，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这个问题很重要。相信我，你会想听的。”
夏初看着他。
“走近点。”夏念下巴抬了抬。
夏初半点没动。
夏念象征性的动了动胳膊，说：“我手脚都被束缚住了，我能做什么？吃了你不成？”
夏初蹙了蹙眉，这才试探性的向前走了一步。
夏念嘴角微微挑动，自下而上的凝视着她，说：“游戏是你创造的，对吗？”
夏初心头一震。
“游戏运行的系统，源于那个AI（人工智能），而你，是那个AI的创造者……”夏念身子向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音，语速却异常之快：“EHP早就盯上你了，所以派了姜子旭来你身边……啊啊！”
嗞的一声，夏念浑身痉挛，两眼暴凸。下一刻，浑身瘫软在椅子上。
突然加大的电流将夏念瞬间电晕了。
夏初后退一步，她的心脏在胸腔里通通直跳。
因为夏念，也因为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夏初最后看了眼被电晕的夏念，头也不回的出了审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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